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20/30页)

“我成为医生之后,那个人的母亲马上提出要她女儿同我结婚了,简直是死乞白赖,纠缠不休啊。我在房中修剪唇须,她就冲进来夺我的剪刀,还朝我胯间飞来一脚,说我‘痴心妄想’、‘跑不了的’等等。我并不想结婚,因为我根本就看不清她,我总是在恍恍惚惚中看见一个臀部,一双瘦脚,脚上的趾甲很脏。时常我分明与她分了手,躲到一处地方,但往往一抬头,又看见她的一只臂膀挂在墙上,腋窝里有很密的黑毛,手指肚一抽一抽的,指缝里有几个燎泡。这种情形不断地使我恼羞成怒。我已经练习了好几次,想要摆脱她的阴魂,但她的母亲,那个从不露面的家伙(她告诉我她母亲是十年前在地窖里失踪的),总在背后操纵着事态的进展,使我寸步难行。我在厨房的水池里躲了一天一夜,心里庆幸着,以为他们开始忘却了,没想到那母亲的声音在半空里和我说话了,语气里带一点献媚,还有一点撒娇:‘好宝贝,我看在眼里,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当然她的性功能不行,可以说是完全丧失了,这就是她自高自大的原因。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哦!(她突然一声尖叫)你在冷水里发抖,我心痛欲裂,我一向默默地看着你流泪啊!看到她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我有时竟会生出一种快意。我一定要看着她嫁人,如果她不能嫁人,请问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请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本来要用她去顶替我的妹妹,嫁给那个马戏班的家伙,因为我妹妹是一个神经发育不全的人,一直是我在料理她的生活……’”

“那种人,她一直嗜掠成性呀!”胖子忽然不安起来,“我带你到庙里去。”她很坚决地说,一把拎住我的衣领就飞跑起来。我挣扎着,说我不想去庙里,因为我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我只是想找个人诉说一下,就心满意足了。“那怎么行?”她不由分说地跑得更快。我们到达庙里时,看见一个蒙面婆子在门口绕线,不断朝那嗡嗡作响的木纺车吐唾沫。岳父在什么地方“〓哧”一笑,却没看见人。一盏一盏的油灯浮在殿堂的半空中,脚步声来来去去,很嘈杂似的,胖子已经不见了,却可以听到她也在什么地方“〓哧〓哧”地笑。灯火一抖一抖的,屋顶上有个摇摇晃晃的大黑影,形状如一只老熊。“夏日垂钓乐何如?!”我大声而镇定地说,并勇敢地脱下一只鞋来敲打。胖子说,这下我用不着扮演什么了,从今以后我便可以自行其是了,像我老婆那位女同学一样:自信、坚强、果断。而在这以前,一直是她在主宰我的命运,现在,她感到厌烦、费力不讨好。我马上想到这一来我可以做一个将军,这是我从小朝思暮想的角色。我这么一决定,哈哈地就笑起来,自由的滋味乐陶陶。“你的搭档呀,偷偷地喝那些点灯的青油。”她叫我看屋顶上的那个大黑影,那影子一伸一缩的,“我总想把他的儿子培养一下,我教导他玄想,还有种种的事,但没有成功。现在他成了一个废物,你看,就是爬窗子进来的那家伙,他一见我就哀哭,把我的槟榔嚼得精光,这一家子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简直无法确定他们究竟是何种人。”

岳父终于出现了,他从菩萨后面走出来,用手挡着光,将头发凑到每一盏油灯面前去烧,镇定地闻着那股焦味儿。后来他想了一想,朝我走来,“你总想朝那团亮光浮上去。”他严肃地握着我的手说道,他的手干燥发热,“我记得你来我们家收买过旧钢笔。你憋气憋得很难受吧?这种事是很复杂的,并没什么真正的好处。你升上去之后,觉得更难受了,简直就无法呼吸,有的人就这么完蛋了,总之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而我,我爱躲在石缝里的小虾们,我怡然自得,游来游去,并不睁眼。这样,我从来不患眼疾。我的腿还很行,你看我跳一跳就知道了。”他试图原地跃起,听见一阵哗啦乱响,他已经瘫在地上呻吟了。“我能跳得很高!”他扬着拳头喘着粗气说。我抬起脚从他身上跨了过去,我知道他的腿出了大问题了。什么怡然自得呀,说说罢了。一天到晚装成小伙子的模样,看见一个灯火就凑上去烧头发,还得跑回家偷吃的,苦役犯的生活呢。他之所以要说怡然自得这几个字,不过是想伸一伸脖子,打出哽在喉咙里的那个馊嗝,没想到用力过火,反而倒下去起不来了,他何必这么要强!他烧头发来证明自己不怕死,又何苦呢?我还记得他从前背着旅行袋,逢人就宣扬“到绿山去!”的那副尊容,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十年那种把戏,每一回都神采奕奕,现在他早已不提往事了,却还强自挣扎着想跳一跳,“他在庙里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的日子。”胖子用一方手绢捂着嘴,悄悄告诉我,“他完全像个木偶,已对周围的事失去了知觉。实际上他们全家人都钻到这个庙里来了。北风一刮,他们就躲到阁楼上去。屋顶上那一位是你岳母吧?幸亏老头子不知道,不然会要了他的命,他这人太孤高了,从来不会清醒估计自己。你看见那些青油灯了,那就是他们点的,他们心神不定才点灯,白天也点。老头子傻乎乎的想不到,老说这庙里空无一人,我暗示过他一次,他大发雷霆。他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真可笑。当然,他们也看不见老头子,他们玩抓老鼠的游戏玩厌了,现在患了伤风,穿得厚厚的,成天打手电,照来照去,呸,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