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9/30页)

胖子说她耳朵里爬进了小虫子,怪痒得有趣,她耸了耸肩,然后又一次表示她愿意为我按摩灵魂。“我理解你。”她嗅了嗅我的手掌心,做出一个莫测的微笑,然后将一只耳朵紧贴肮脏的砖墙,说:“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你什么时候换了行当了?我甥女说你作起医生来啦?你可够灵活的。”

“对啦,这就是我要讲的那件事:我怎么会认为一个医生的身份最适合我的身份,我怎么会认为比方说一个屠夫的身份并不适合我。事情的决定纯粹是偶然的,那是由我母亲引起的。我的母亲,你知道,在我八岁就死了。她成天钻垃圾堆,属于那种很卑贱的阶层,我瞧不上她。我们家里总是很多女客,她们在一起蒙上眼,玩那种捉迷藏的把戏,一个个跌得鼻青脸肿。母亲一边嚼怪味豆一边吹牛说:‘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其实我正在考虑如何捣乱他们的游戏,我想把尿撒在盘子里,又想偷其中一个人的钱。在外面,太阳呼呼地叫个不停,小树神经质地旋转摇摆。我最怕在太阳天出门,因为我老是踩着自己的影子,眼皮又老是搭下来,而且没个完地尿胀,要是有人绕到我后面一击,我准得完蛋。‘你听什么?母亲用多毛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太阳叫。嗐,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我踱到走廊里,很想遇见一个人或一只猫——每当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想遇见一点什么,我不喜欢日子单调。幸亏有走廊,我们这条走廊总是那么昏暗,这正合我的意。我看见一团球状的东西滚过来,就大声叫:‘好哇!’母亲和女客都探出头来张望,其实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我眼发花,喉咙发痒,‘他在研究。’母亲指指点点地告诉那帮人,‘这里面很有文章可作。’她们大家不约而同地竖起一个指头说:‘嘘。’然后又蒙上眼捉起‘老鼠’来了。”

“我马上要告诉你,我是如何想到扮演角色的事的——那真是灵机一动的产物。我在走廊里开辟过一块菜土,你相不相信?我用一个破箱子装满泥土,将白菜秧子栽在里面,一行一行的,很齐整。当太阳在外面叫起来的时候,我正在搞着制造肥料的试验。我很认真,又很怅惘,我一边干一边东张西望,还不时扔下那些耙子和铁钎,装作什么也没干的悠闲样子,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把耳朵贴上去听太阳。我干累了走进屋去休息一会儿,再推门出来时,发现白菜秧子无影无踪了,泥土上还留下抓扒的痕迹。一连好多天都这样。终于,我捉住那个破坏分子了,她是一个住在玻璃柜子里面的女人,像一股白烟,成天捧着一个冰袋,据她说这是一种疗法,自从她发现我的疗法(栽白菜)影响她的疗法之后,她一直伺机下手。她说我在走廊上弄出的气味引起了她泌尿系统功能紊乱。‘无视他人的存在是很不好的。’她敲着玻璃警告我,‘要是你心烦,你可以常来和我谈谈,我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来接待你,我并不是一个刻板的、唯利是图的人。和人谈话,使得我心情愉快起来,想起种种往事。’她在柜里张开口,朝我露出她那一口蛀牙,她的脸色蓝莹莹的。‘你看我怎么样?不丑吧?’我几次挪动脚步,但又停了下来,因为她命令我站住,她在柜子里用手笔直地指向我命令我:‘站住!’我脚一软,就站住了,我的背心正在出汗。‘我有个同学在楼下,你一直在打她的主意。’她‘哼哼’两声,点了点头。我成了这个女人掌心的玩偶。她住在玻璃柜子里,裹着软绵绵的丝棉被,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可是只要她动一动发僵的小手指,我立刻全身瘫软。也不知怎么搞的,我每天都去聆听她的教诲了。我心里认定这是一件非同小可、极为重要的事,我的脚不由自主就往她家里走,体内充满了一种自足感。只要有一天没去,我夜里就烦躁不安,乱踢床板。那种时候,后来和我结婚的那个家伙却在黑暗中捕捉飞蛾,要是我站起身,准会撞着她的膝头,那可不是好玩的:她裤兜里放着一把手枪。‘你的女同学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我试探着告诉她,然而‘砰!’地一声,子弹飞过来,墙壁上出现一个洞。其实我告诉她,不过是想要她附和我一下罢了。我开口说话,其目的总是想让别人附和我一下,满足小小的欲望,这早已成了一种习惯,跟我结婚的这个家伙却至死也不能理解这一点。第二日我又去那里了。我心里发怵,脑子里空得很,只好又去了。她从玻璃柜子里走出来细细地端详我。她穿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满身酒精味儿,脖子上缠着绷带,一只眼戴着桔黄色的眼罩。她用一只瘦骨伶仃的手坚强地撑在椅背上,支起整个身子,模样寒碜可笑,她那只露在外面的独眼炯炯发光。‘你马上改变方针,扮演一个医生。’她指示我,还将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那是一只脱臼的手,如一条鲜鱿鱼。‘这是很有身份的,我自己就干过这一行,你可以干得更出色,不会有什么困难。’她说完这话之后立刻变得十分强有力,猛地一下推开我,也推开椅子,张开两臂,向上跃了几下,大约是想飞行,然后她又用一条腿金鸡独立,纹丝不动地立了好久,完全把我忘记了。做完这个动作,她就进了柜门,躺在竹椅上喘气,一只手摸索着冰袋,身上湿淋淋的。我踌躇着敲了敲柜门,听见她大喝一声,拾起一把铁锤朝我打来。我逃跑的时候一阵大风将门吹得‘咣当’一下,夹住了我的一只脚,搞成粉碎性骨折,痛苦不堪。一个细雨纷飞的早晨,青蛙一群群在泥地里蹦跳着,我一觉睡醒,忽然就装扮成一个医生了。这件事,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个拾破烂的老头。那老头住在一楼厕所边上,家中的墙上成年挂满了破旧的女裤衩、女袜和乳罩,那些玩意儿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黑灰。每次碰见他,我都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我时常朝他大吼:‘让开!’但他不但不让路,还故意慢悠悠地走,横着柳条筐,一下将我挤到左边墙上,一下又挤到右边墙上。他从不对我讲话,只是翻起白眼瞪我,或放一个恶臭的大屁,熏得我头痛好几天。我在微明的晨曦中看见他那弯曲的罗圈腿,闻见那股污秽烂布的味儿,总感到血往上冲。我必须消灭这个家伙,他是卡在我喉间的一根鱼刺,长在我胃里的一个溃疡,我和他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那个有意味的早上,我走出门去,漱了漱喉咙,开口正告他时,他瞟了我一眼,发现了我身上这种致他于死地的变化。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触动了他,反正他眼一眨就发现了。他撒开脚丫往泥地里狂奔开来。他跌倒又爬起,又跌倒又爬起,完全失去了常态。我并没有追他,我只是在原地跺脚、威胁,看着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几天他就吊死在门框上了。我把他取下来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重量,像一只皮壳。他屋子里挂的那些玩意儿都不见了,空空荡荡的墙上悬着一幅伟人的庄严头像,头像下面尽是蚊子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