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21/30页)

夜幕降临了,我和胖子走到外面去,风很紧,眼前飘过一些奶油色的幻影,我们瑟缩着,彼此看不见对方。我并没有把我要说的故事讲出来,我绕来绕去,永远没法接近实质,只要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在讲一件编造出来的事,而不是那件事,讲话的目的是引起别人注意。说穿了我根本不打算讲一件什么事,只不过是要弄出一些噪音罢了。从前有一个时候,我倒是很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我解剖过癞蛤蟆,将其内脏一件一件摆在桌上,还有那些小疙瘩,也一一用小刀挑破。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弄出各种噪音,这种噪音和老鼠的噪音大不相同。比如夏天的中午,我们坐在家里,周围很寂静,和我结婚的那家伙忽然弄出“嘣!”的一声响,原来是她乳罩上的勾扣跳出来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这和老鼠不一样。她大功告成之后就告诉我,说她只要一静下来就会闻见她过世的母亲的头发气味。油灯在庙里炸响着,放爆竹似的,很热闹,胖女人咕噜了几句,忽然说起她想到湖里去。湖很深,但她可以一直走下去,她早巳学会了在水中呼吸,她喜爱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只有看见周围晃荡着黑影,水泡一个又一个地上升,倦意才会袭来。”她说着就蹒跚地消失在黑夜里,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在什么地方叫卖槟榔,声音断断续续,咬着舌头似的。我忽然感到这个庙,我是进不去了,我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入口,我又绕了一圈,一块砖一块砖摸过去的,还是找不到。细细听来,里面有人语声和油灯炸响的声音,我不甘心,再绕了一圈,也许是两圈或三圈,反正也没法判定,围墙以它的坚实的冰冷嘲弄我发抖的指头。在这种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理想角色,同时又想到对于里面这伙人来说,我的任何身份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将我的变化视同儿戏,一直称我为“卖大碗茶的角色”。看来我要绕这潮湿的砖墙转到天亮去了,我从小有一种钻牛角尖的脾气,喜欢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进行到底……

我明白过来,我只能是一个收买旧钢笔的。即使我用尽全力弄出种种的噪音,或者一天扮演一个角色,不断地变换嗓音,或化妆,或披麻袋,或扮演跛足者,或吞吃生蛇,他们仍然无动于衷,关键是他们根本不大看得见我。他们在蒸气里头忙碌着,洗头呀,砸核桃呀,修脚趾甲呀,捣鼠洞呀,搭阁楼呀什么的,满身大汗。那一次我在冷水里头呆了那么久,引起了老太婆的注意,但她注意的不是我,她对我这个人毫无兴趣,她注意的是我那块怀表,她想骗去送给她妹妹,她千方百计向我证明,怀表一落进水池就彻底毁坏了。不管我冷得发抖,她扼着我的脖子非要我答应放弃怀表不可。“你要它有什么用?你没地方挂,因为你根本没有一个身体。而我,我可以将它好好地挂在脖子上。”她横蛮地说。“他呀,他是一股阴风。”和我结婚的那家伙断然下了结论,“我半夜里伸手往他睡的那边一探,手指立刻冻硬了。床上什么也没有。一个东西在房里飘飘荡荡,大群的灰鸽在地上寻食。”我总是在太阳天改变主意,我认为那种天气于我十分有利。虽然打不开眼皮,虽然尿胀,我兴之所至总有些新想法,总在干着一些事,我干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角色。我已经好久好久什么也不干了,因为好久以来就不出太阳。现在耳边再没有太阳那种明朗的锐叫,南风也不再轰响,只有鸽子们窸窸窣窣,有猝不及防的陷阱。我被他们遗忘了,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明天天一亮我要把屋顶的瓦捅它个稀巴烂,我还要将走廊里的那匹豹子放出去咬人,这使我自己觉得在扮演一个勇士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