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第36/46页)
我记得失去她后的三年里,即便是我在黑暗中起来撒尿时,她也始终是我念念不忘的:即便在凌晨四点钟,站在马桶前有八分之七的睡意,但八分之一的清醒是在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一般说来,老年人夜里撒尿时,他的脑子是完全空白的。如果他能够思考什么,想的就是回到床上去。但我不是这样的,我在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的。“康秀拉,康秀拉,康秀拉,”每次起来我都是这样。而这是她给我造成的,请注意,没有用语言,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没有使奸诈,没有怀恶意,也没有考虑前因后果。像一位伟大的运动员或一件理想的雕刻艺术品或一头在森林里瞥见的动物,像迈克尔·乔丹,像一件马约尔(38)的雕刻作品,像猫头鹰,像山猫,她通过纯真完美的身体完成了这一切。在康秀拉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的性虐待。甚至没有任何冷漠的性虐待,它通常和那身体的完美程度相匹配。她太古板守旧,心地善良,做不出这种残忍的事来。但是想象一下,假如她不是一个教养很好的女孩,假如让她充分展现出她禀赋中勇猛强悍的男子汉气概,那么她会怎么戏弄于我呢;想象一下,假如她同时具有勇猛强悍的男子汉意识并且像马基雅弗利(39)那样支配她拥有的影响力,那么她又会怎样戏弄于我呢。幸运的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她并不精于谋术,她不会十分老练地将所有事情想个透,而且尽管她让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切事情,但她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假如她明白,而且除此之外,假如她想稍稍折磨一下正欲火中烧的男人,那么我就可能离死不远了,被我自己的白鲸彻底毁灭。
这不,她这会儿不是又来了吗。不,绝对不要!千万不要再来袭击我内心的宁静了!
不过我随后想到,她在找我,她需要我,不是作为情人,不是作为老师,也不是为了另辟新章续写我们的色情故事。所以我拨通了她的手机撒谎说我刚从商店回来,而她则说:“我在车上。我留言时就在你住的大楼前面。”我问道:“你除夕夜开着车子在纽约兜来兜去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她回答。“你在哭吗,康秀拉?”“没有,还没有。”我又问道:“你揿门铃了吗?”她答道:“没有,我没有揿,因为我不敢。”“你随时可以揿门铃,随时,你知道的。怎么回事?”“我现在需要你。”“那就来吧。”“你有空吗?”“对你我随时有空。来吧。”“有件重要的事。我马上就来。”
我放下话筒,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车子停了下来,而就在我为她开门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她发生了不测。因为她头上戴着一顶类似土耳其帽的帽子。而那不是她要戴的东西。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她总是仔细护理,总是清洗,总是梳理;她每两个星期就要去见一次理发师。但现在她竟然头上戴一顶土耳其帽子站在那里。她身上还穿着一件时髦的大衣,一件黑色束带波斯羊毛长大衣,几乎拖至地板,她解开束带时,我看到大衣里面的丝绸衬衫和乳沟——可爱极了。我拥抱了她,她也拥抱了我,她让我脱下她的大衣,我问道:“你的帽子呢?你的土耳其帽子?”而她说:“你最好别脱帽子。你会大吃一惊的。”我问:“为什么?”她回答说:“因为我病得很厉害。”
我们走进客厅,在客厅里我又一次拥抱了她,她将身子挤向我,你能感觉到她的乳头,漂亮的乳头,而且你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可以看到她那好看的屁股。你看见了她优美的身体。她现在三十多岁,三十二岁,比以前更有魅力了,她的脸似乎比以前长了一点,但更像女人的脸了——她告诉我说:“我已没有头发了。十月份时我被告知患了癌症。我患了乳腺癌。”我说:“这太糟糕了,这太可怕了,你觉得怎样,该如何对付这种事情呢?”她的化疗已经从十一月初就开始了,而很快她的头发就掉了。她说:“我得告诉你事情经过。”我们坐了下来,我说:“把一切都告诉我。”“我的阿姨,就是我妈妈的妹妹,得了乳腺癌,她去就医,最后割去了一只乳房。因此我知道我们家里有这方面的病史风险。我一直知道这一点,而且我也一直害怕这一点。”在她讲这番话时,我在想,你拥有世界上最好看的乳房。她继续说道:“有一天早上我站着淋浴,我感觉到胳肢窝下有块东西,我知道这不对劲。我去看医生,他说这大概用不着担心的,这样我又去看了第二个医生和第三个医生,你知道这种事的,第三个医生说这确实有点问题。”“你害怕了吗?”我问她。“你害怕了吗,我可爱的朋友?”我受了惊吓,我感到害怕。“是的,”她说,“非常害怕。”“在夜里?”“是的,我吓得在房间里团团乱转。我完全发疯了。”我听到这里开始哭起来,我们再次拥抱在了一起,我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你当时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她又说道:“我不敢。”我说:“你认为该给谁打电话呢?”她说:“当然是我妈妈。但我知道她会害怕的,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女儿,因为她冲动脆弱,还因为所有人都死了。大卫,他们都死了。”“谁已经死了?”“我爸爸死了。”“怎么死的?”“他乘坐的飞机坠毁了。他在那架飞往巴黎的飞机上。他去那里谈生意。”“噢,不。”“是的。”“还有你最爱的祖父呢?”“他死了。死于六年前。他是最先去世的。心脏病。”“你的外婆呢,喜欢她的念珠的外婆?是公爵夫人的外婆?”“她也去世了。在祖父之后。她是老死的。”“你的哥哥没——?”“不,不,他很好。但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告诉他这种事。他对这种事无能为力。这时我想到了你。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是单身一人。”“那不是什么问题。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晚上、白天、任何时候开始感到害怕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什么时候都会来的。在这里,”我说,“写下你的地址。写下你所有的电话号码,单位的、家里的、所有的电话号码。”我在想,她将死在我眼前,她现在就在慢慢死去。随着亲爱的老祖父的不幸去世,她那原本温馨的古巴家庭就开始了不稳定的生活,这种不稳定加速造成了一连串的不幸,癌症则是不幸中之最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