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第34/46页)

他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也是不省人事的。他身体的左侧瘫痪了。声带瘫痪了。一大块大脑破裂开来。他的儿子汤姆是医生,他监管着这位垂死者,离彻底死亡还有九天时间。取走他身上的静脉注射器,拿走导液管,取走他身上的一切医疗器械。乔治每次睁开眼睛,他们就把他扶起来给他啜点水吮点冰。其他时候,他们会尽量让他好过一点,而他则在煎熬中慢慢死去。

在他临终期间,我每天黄昏时分都驱车去佩勒姆马勒街看望他。乔治早些时候就和全家迁居僻静的佩勒姆马勒街,因此他在新学校教书的那些年就可以在曼哈顿自由行动。我到达时车道上有时停着五六辆车。孩子们轮流来这里照看他,有时候带着这个或那个孙辈的孩子。还有一名护士、一名临终医护人员。乔治的妻子凯特自然是二十四小时都在那里。我走进他的卧室,他们为他安置了一张医院用的床,我抓住他的手,是他还有感觉的那只手,我会在他身边坐上十五、二十分钟,但他总是没有什么反应。气喘吁吁。呻吟。健康的那条腿不时地抽动一下,但也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了。我的手穿入他的头发,摸了摸他的脸颊,捏捏他的手指,但没有任何反应。我坐在那里希望他能苏醒过来并能认出我是谁,随后我开车回了家。接下来的一个下午我出现在他家时他们说奇迹发生了——他醒过来了。进去,进去,他们说。

他们将乔治扶起来倚靠在枕头上,床支起来一半。他的女儿贝蒂在给他喂冰块。她用牙齿咬碎冰块然后将小碎片喂进他的嘴里。乔治试图用还能活动的一侧嘴里的牙齿使劲地咀嚼碎冰片。他的病情看起来确实已很重,那么单薄,但他的双眼睁开着,为了咀嚼那些冰块使尽了仅剩的所有精力。凯特站在门口看着他,她是个给人深刻印象的白发女人,身高几乎与乔治差不多,但比我上次见她时更显臃肿些,也更为疲倦些。身材丰满迷人,满面愁容,又有百折不挠的韧劲,洋溢着一种固执的热情——这就是早已步入中年的凯特。一个从来不知道在现实面前退缩的女人,如今看上去彻底萎靡不振了,仿佛她打完最后一仗认输了。

汤姆从浴室里拿来一块湿毛巾。“想擦把脸吗,爸爸?”他问道。“他知道多少?”我问汤姆。“他明白多少?”“有些时候,”汤姆答道,“他好像知道点什么的时候。然后他就一动不动了。”“他醒过来有多久了?”“大约半个小时。走过去。跟他说话,大卫。他好像喜欢听声音。”

喜欢?奇怪的用词。但是汤姆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名快活的医生。汤姆用湿毛巾在给他爸爸擦脸,我则走到乔治没有瘫痪的身体一侧。乔治从他手里拿过毛巾——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吃了一惊的是,他伸出健康的那只手,抓住毛巾,紧紧攥着,使劲往嘴里塞进去。“他太干了,”有人说道。乔治把毛巾的末端塞进嘴里并开始吮吸毛巾。他取出毛巾时,上面粘了些东西。看起来像是他的一块软腭。贝蒂看到后发出了一声惊叹,而那位临终关怀护士,她当时也在房间里,则拍拍贝蒂的背说:“这没什么。他的嘴巴太干了——这只是一小片肉。”

他的嘴是歪斜的,张开着,一张垂死者痛苦不堪的嘴,但他的双眼却注视着什么,眼神中甚至还显现出一些东西,一些乔治不曾放弃的东西。就像炸弹爆炸后一堵满是缺口但依然矗立着的墙。他用上了刚才抓住毛巾时同样的力气,愤愤地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单并且开始用力拉他纸尿裤裤角上的维可牢搭链,试图拉掉身上的纸尿裤,露出两条看了令人伤心、骨瘦如柴的腿。它们令我想起了灯泡里的钨丝。关于他的一切,他的血和肉制成的一切,使我想起了没有生命的其他东西。“不,不,”汤姆叫道,“不要动。爸爸。不要动它。”但是乔治没有停下来。愤怒地扯拉着,徒劳地想从纸尿裤中挣脱出来。当这一切不奏效时,他举起手指着贝蒂作咆哮状。“什么?”她问他。“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是什么,亲爱的?”他发出的声音无法辨清。但从他的手势可以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她尽可能走近他一点。她走近了他,他伸出手,手臂抱住她的背,将她往前面拉,这样他就能吻到她的嘴。“噢,明白了,爸爸,”她说,“明白了,你是最好的爸爸,最最好的。”令人感到震惊的是他的这股力量,这些天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而且瘦得不成人样却能涌现这么大一股力量,看上去已奄奄一息但他仍在努力坚持着——凭着这股巨大的力量,他拉着贝蒂靠近他并努力想说点什么。也许,我想,他们不应该让他就这么死去。万一还有些东西他们没有意识到,那该怎么办呢?万一那是他竭力想证明的东西,那该怎么办呢?万一他向他们说的不是再见而是“别让我走。尽你们的所有力量救救我”,那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