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第23/46页)

我是肯尼的卡拉马佐夫父亲,是根本,是可怕的力量,面对父亲,他这个爱的圣徒、一个时时刻刻都必须举止得体行为良好的人觉得自己受了冤枉并且想杀死父亲,仿佛他成了所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结合体。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父母扮演了传奇性人物的角色,而我从七十年代末以来就知道我的传奇性角色注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当时我收到一封邮件,里面是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二年级的肯尼写的一篇论文,一篇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论文。不难确定这本书的现实意义就是他自身状况夸大其词的幻想。肯尼属于那种情绪过于激动的人,他所读的东西都包含有个人意义在内,将其他一切与文学密切相关的统统抛在一边。他当时全力关注的是我们之间关系的疏离,因此毫无疑问,论文的焦点就集中在了父亲身上。一个堕落的纵欲者。一个孤独的老色鬼。一个与很多年轻女孩有染的老头。一个在家里供养了一群放荡女人的大丑角。你也许记得,一个抛弃了长子、对所有孩子都不闻不问的父亲,“因为孩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会成为他过放荡生活的障碍。”你没有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吗?但你必须得读一读,哪怕只为那可耻父亲的放荡和邪恶的有趣形象。

在肯尼青少年时期,每次他心神错乱地来到我面前,总是为了同一件事情。现在仍然如此:他认为自己是个凡事顶真的正直人的想法受到了威胁。我想方设法鼓励他改变那种想法,稍稍调节一下情绪,但是我的暗示使他狂怒不已而且转念投靠他母亲。我记得我问过他一次,当时他十三岁准备进中学读书并开始看上去不太像一个孩子了,我问他是否愿意留在我这儿一起过暑假,我在卡茨基尔山上租了一套房子,离我父母经营的旅馆不远。那是五月的一个下午,我们一起观看了纽约市梅茨队的棒球比赛。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许多个痛苦的星期天中的又一个。他为我的邀请感到沮丧,他不得不冲进男厕所去呕吐。在古代,在欧洲,父亲常常带着儿子去妓院,以此传授性知识,而这仿佛也是我提倡的方法。他呕吐是因为如果他来我这里,家里总有一个女孩在。也许是两个。也许更多。因为在他看来我的家就是妓院。不过,他的呕吐表明他不只是对我反感,更是对他自己的反感反感。为什么?因为他所迫切需要的一切,因为即便和一个他感到气愤和失望的父亲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刻也是那么威力无穷、对他的渴望仍是那么强烈。他还是一个处于无助的困境中的男孩。这是在他为了把自己变成一个一本正经的人而烧灼伤口之前。

在他大学阶段的最后一年,他确切地认为自己可能已经使他的一个同学怀孕了。他刚开始时害怕极了,不敢告诉他母亲,所以他来我这里。我安慰他说假如那女孩真的怀孕了,他也不必非得娶她。这不是在一九〇一年。如果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就像她一直坚持的那样,那么那是她的选择,不是他的选择。我虽然支持合法堕胎,但那并不意味着支持她为他而去堕胎。我敦促他经常提醒她,他才二十一岁而且刚刚大学毕业,不想要孩子,无法养育孩子,无论如何不想为孩子负责。假如她二十一岁就想独力承担责任,那是她单独做出的决定。我给他钱去支付她的堕胎。我告诉他我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他的。“但是要是她不愿改变主意该怎么办呢?要是,”他问我,“她断然拒绝呢?”我说要是她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么一切后果由她自负。我提醒他说没有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我还说在我处于犯错误的边缘时我很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人能告诉我这些。我说:“生活在我们这样的国家,其主要文献都是关于人的解放的,旨在保证个人自由,我们生活在自由制度下,只要你的行为合法,制度根本不在乎你干些什么,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幸通常都是自找的。如果你生活在纳粹占领的欧洲,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那里,他们会给你制造不幸;为了第二天早上永远不起床你不需要走错哪怕一步路。但是在这里,没有极权主义,像你这样的人只会自己给自己带来不幸。更何况,你聪明、善于言辞、外表俊美、受过良好教育——你注定在我们这样的国家蓬勃发展。在这里,埋伏着趁你不备给你致命一击的唯一暴君将是传统习俗,而这也是不可等闲视之的。读一读托克维尔(28)吧,假如你还没有读过的话。他没有过时,讲的不是‘人被迫穿过同一筛孔’的话题。关键在于你不应该认为为了逃避传统习俗的束缚你非得令人不可思议地成为‘垮掉派’成员或波西米亚人或嬉皮士。成功地逃避传统习俗的束缚不需要有与你的性情和教养格格不入的夸张的行为举止或古怪的穿着打扮。根本不需要。肯尼,你所要做的就是要找到你的力量。你具备这种力量,我知道你具备——你现在不能调动力量只是因为遇上了新的困境。假如你想活得潇洒些,明智地避开众多口号和例外的规则的敲诈勒索,你必须得找到你自己的……”等等,等等。《独立宣言》。《人权法案》。《葛底斯堡演说》。《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南北战争的全部三个修正案。我和他一起温习了一遍上述所有文献。我为他找到了托克维尔。我估计,他已二十一岁了,我们终于有了一次交谈。我比波洛涅斯(29)还要波洛涅斯。不过,我告诉他的一切至今还不算过时,一九七九年时肯定不过时了。当年我需要将上述那番话硬塞进我的脑子时,它也是不过时的。孕育于自由——那不过是良好的美国常识。但是我说完这一番话后,他做了什么呢?他开始向我细数她的所有优秀品质。我问道:“你的品质呢?”但他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又开始告诉我她有多么聪明,多么漂亮,是个多么有趣的女孩,他还告诉我她极好的家境,几个月后他就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