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2/19页)

但是季阿姨说的关于时代的话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我一想到她的话就不自在,我开始盲目地去留意她暗示的时代风气,我要像蚕蛾一样咬破裹住我的茧。那时我还是个青少年,我也想追求时尚呢。对了,姑妈,当您描述那些站在河里的老人时,我便想到这件事了,也许那就是你们那个时候的时尚?在水天一色的风景里,倔头倔脑地立在那里,摒除常人赋予他们的那种意义?我不知道对不对。图书馆里的管理员们,还有那些老读者,他们都是遵循时尚行事吧,火柴厂的那些厂长啦,工人们啦,全是这样。从他们大家的身上隐隐地透出这个时代的秘密。但是我说不出,也理不清这秘密到底是什么。住在我隔壁的是火柴厂的单身工人小狼。小狼的房子是两间狭小的平房,没有阁楼的那种,据说也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在我眼里,他可以称得上是时尚的代表。他排斥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很少到我家里来。他是一个有着明确的生活目的的人——也许茅街的人都这样。前不久他敲门后进屋来了,他阴沉着脸,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他说他有严重心脏病,睡觉时总做爬坡的梦,好几次掉下去了,在那种黑地方,叫喊也没人回答他,如果我能关注一下他的动静,在他掉下去时到他家把他叫醒,他会很感激我的。他说着就给了我他的房门钥匙。我吃惊地盯着小狼消瘦的脸,想象着他所遭受的苦难,很想表达一点对他的同情。他说完就走了。他也是同我一样做晚班,所以白天里我就老竖起耳朵倾听他屋里的动静。星期三,我终于听到他的叫喊了,他叫的不是“救命”,而是“爹爹”。我打开门冲进去,看见他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一个地方。“小狼!小狼!”我喊道。他没有动,他的一只手在周围划来划去的,看来他还在梦里呢。我用力摇他,他终于醒了,抱歉似地说:“你来了?”他要我把钥匙还给他,然后说我可以走了。我很沮丧,因为他的心灵之门刚刚打开一点又对我关上了。回到家里,我极力地想象着他在地牢里爬来爬去的情形,直想得太阳穴发痛。他并不需要帮助,他只是要促使我注意他的境况。说起来,茅街人又有谁是需要帮助的呢?这种独立性大概也是时尚之一吧。我的听觉变得敏锐起来,我听见他一声声叫“爹爹”,听见他在床上踢打,折腾,于是我自己也激动起来。他的日子不多了吗?因为这个,他才更需要别人的关注?我在街上遇见他,看见他脸上的大黑眼圈了,我暗暗感叹:“生不如死啊。”我的关注对他有什么用?他怎么这么在乎?

为了倾听时代的脉搏,我开始注意那些在车间里做夜班的工人。说老实话,我以前虽然是从他们里头出来的,但我很少去关注他们。当我提了棍子进入车间悠转时,我感到没有人欢迎我。他们默默地关了机器,警惕地瞪着我,就好像我是去搞破坏的一样。我感到他们并不把我看作他们的保安,而是看作他们的敌人。或许,他们想要偷材料,他们误认为我是去监视他们的。其实,他们真要偷材料的话,我才不管呢,厂里不是常丢东西吗,还不是这些家贼干的好事。我记得资厂长嘱咐我的那句话:“绝对不能同工人闹对立”。我走进五车间时,他们正在笑,我一出现他们就收住笑,一齐将目光投向我。小狼用埋怨的口气说:“要你关注的事你不管,不要你管的事你又来自找麻烦。你啊,总改不了。”我只好匆匆地从后门走出去了。我落寞地站在冬青树的阴影里头,回想着刚才的事。工厂的生活就在我的身边,我为什么这么不合时宜呢?当初厂里安排我做保安,是有意将我从人群里抽出来,变成一条丧家狗吗?那一天在厂部办公室,资厂长叫我穿上保安服装,还叫我在他眼前转了一圈,然后说:“很像个人样了嘛。”明明衣服和裤子都长出一大截,他却说:“正合适。”对于这个在厂区走来走去的工作,一开始我还有点新鲜感,后来就变成例行公事了。像我这种保安,胆子很小,手里只有一根木棒,心眼儿也很粗,究竟能否起保安作用是很可疑的。然而领导们似乎一点都不看重我的业绩,他们只看重我的工作态度。我听见有人在我背后说话。“他又情绪低落了。”是小狼的声音,他从窗口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了,车间里又响起一阵轰笑。我突然意识到“关注”总是相互的,他们要我关注他们时,他们就正在关注我;如果我要摆脱他们的关注,我就必须忘记他们。我从冬青树的阴影里头走出来,一直走到厂门口,在石狮子的底座上坐下来,可是我看见右边的石狮子底座上也坐了一个人,是保安队长长安。长安平时很少过问我的工作,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家里有80岁的老爹。他见我坐下之后,突然开口了。“长延啊,你对如何开展保安工作有什么意见?”我吓了一跳,以为要出事,就语无伦次地回答:“我?我不知道。我算什么?不知道。”“你急什么呢,”他说,“不过摸摸底罢了。工作照样做。”过了好久,我偷偷看他,看见他在抽烟,沉思。我轻轻起身,绕到传达室后面,然后又进了传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