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0/19页)
毕竟,你是我们家的骨血。我此刻对那位大嫂心里充满了感激。我想,她也是你的看护人之一。你瞧,你在多么宜人的环境中长大!茅街虽阴暗,但黑夜里有那么多的手伸出来扶助你,所以你才能成长为今天这个样子吧。我收到你的回信之后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那以后我在与你的通信中吃惊地发现,消逝了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复活。正确地说是,那些东西一直潜伏在黑暗里,而如今,只要我们写信,它们就都被带出来了。比如你说的图书馆的古怪的季阿姨,你要是不说她的话,她就只是一个小学的杂役。我看了你的描述之后再回忆起这位阿姨,便深深地感觉到了她性情中那种莫测的东西。现在她在我的记忆里头不再是飘荡不定的影子,她成了一条细长的、可追索的通道,虽然我不能确定这条通道是用来干什么的。那时我丢下她一去不回头了,所以她才变成影子。我说过所有有过的事都不会消失,这个看法在她身上得到验证了。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当然会喜欢那种日本推理小说。但我想,日本人的那种清晰推理还不能给她带来满足吧,因为不满足,她会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欧洲的啦,美国的啦,俄国的啦,恨不得将全世界的这种小说都读完,你说是吗?
眼下我生活在一个工业大城市里,我周围到处是高耸入云的烟囱。当烟囱一齐冒烟时,这个城市就变得朦朦胧胧地不真实了。有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烟雾中飘来飘去的。我常想,Z城这个地方对于老年人来说真是理想的安居之地啊。那时在茅街,我是怎样萌发了出走的念头的呢?说来你也许不理解,我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那块当钟来敲的铜。日复一日,那种原始风情的、令人遐想联翩的上课下课的信号居然可以逼得人要发疯。那一天我站在坡上,当放学的“钟声”响起来时,我便看到在人口稠密的居住区当中有一个黑洞,黑洞的形状呈铁锅形,上面宽下面窄。“钟声”每敲一下,黑洞便抖动一下,“钟声”停下来,黑洞就消失了。我所立足的,是整个茅街地区的制高点,所以那种画面分外清晰。当时我腿一软,坐在地上。我听见孩子们在吵闹着走出校门,听见班主任们在维持路队秩序,但这一切都仿佛发生在遥远的地方。新梅老师发现了我,她将我扶起来,我却对她说:“赶快安装电铃吧,赶快。”第二天便安装了电铃。电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步入了老年阶段,于是产生了出走的念头。我当然不是不喜欢茅街,我只是不喜欢那种被黑洞吞噬的感觉,我要生活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来我又想过:学校为什么会建在那种高地之上呢?决策人就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作为校址了吗?我已经告诉过你,那种悬置的感觉好久以后还在折磨着我。我不喜欢住在高地,我愿意隐没在人群和房屋里头,所以我选择了这座烟雾飘飘的城市。我啊,几乎是以欢快的心情离开茅街的呢。直到今天,茅街仍然是我的一切,而Z城等于零。这并不是说我要回茅街,我用不着回去,我只要在此地等待就可以了。那边会传来消息。近年来,这种消息越来越频繁地传来,于是我收到了长延的信。也许,这是对我长久的思念的犒劳,也许这里头还隐藏了更深的不祥之兆,就如同我当年看见黑洞一样?我猜不透,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你的信激活了我,让我老年的生活完全变了样。现在是烟囱吐烟的时刻了,我起身关窗,将尘埃挡在外面,我看见奔跑的人们那歪斜的身影,可我心里想的是你旷工的事。我想,长延正在经历我当年逃避的那些事呢。
长延,这就像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地将往事揭开来了,对吗?你老说:“这里这么阴沉。”你写的那些事却是我渴望的呢。我年轻的时候啊,可远远没有你自由。那时还没有城市,只有一条叫茅街的小马路,家家都去河里挑水吃。姑妈每天的工作是挑五担水,要是完不成,你奶奶就要大发雷霆,将我视为宝贝的绣花绷子扔出屋外。每次我从青石阶那里下到河边,就看见那些老男人立在水中,露出上半身。他们有时是七八个,有时竟有十来个。他们在干什么呢?既不是洗澡也不是纳凉,就只是立在水中发呆。他们是我不愿去河里挑水的最大原因。我终于将这事告诉你爷爷,你爷爷说:“那些人是心里发烧才到河里去站着的。”于是下一次我去河边时,就硬着头皮仔细观察他们。我心里想,既然这些人都不是茅街人,他们只能是那艘大船上的船员。后来我又想,他们也不会是船员,因为船员总要离开,而他们日日立在水中,到冬天才消失。并且这些人虽上了年纪,长相都很相象,一律的小胡子白头发,双颊沉陷,愁眉苦脸。他们是一个母亲生的吗?水里头有老人站立的事困扰了我好几年。终于有一回,我忍不住透露给了我的同伴舒鸟。舒鸟也是天天要帮家里挑水,但她听了我讲的事却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有这样的事吗?”她迟疑地说,“我没有看见过。”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愤怒!我抛下她掉头走开了。那个时候我想不通,人为什么愿意生活在谎言中呢?虽然爷爷奶奶从不说谎,但我还是难以同他们交流。你爷爷说话太精辟,太深思熟虑了,往往我还没开口就感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你奶奶呢,总是在家里骂人,我同她关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