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4/19页)
长延,我同你一样感觉到茅街的人们有一个秘密世界,你爸爸也是这样感觉的。有时候,我会反过来想,作为单个的茅街人,他们会不会也同我们有一样的看法呢?并且单就我和逢枝来说,虽然我们之间从前无话不谈,可是我们也常有那种瞬间,那就是在交谈的中间蓦然停住,看见对方灵魂里的无底黑洞。这也是我同逢枝终究各奔前程的原因。当然,在某个方面,我们家的人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对吗?不然的话,我们这种通信也就实现不了了。你想想看,两个从未谋过面的人,居然可以在通信中滔滔不绝地交流思想和情感,这种事是常有的吗?然而我无端地相信,在茅街,心灵的交流是普遍的,只不过难以觉察罢了。比如你说的盲人金,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同他的顾客之间那种妙不可言的交流。他一定有一个相对固定的顾客群,他们不仅维持了他的生计,也维持了他的活力。有时候,眼睛看不见真是一种福气呢。茅街的人,怎么说呢,他们身上有种天分,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感受的天分,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那种社会时尚吧。他们的天分演变成了时尚,对吗?如果不是同长延通信,姑妈同那种东西已经完全隔绝了,真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呢。现在我住在Z城,这里的时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因为除了那位老园丁,我没同任何人有过深入交往。这里的人的面目全都是隐藏的,他们穿着厚厚的风衣,领子竖起,只有嗡嗡的声音传到你的耳朵里——一种听起来有点像哭泣的声音。昨天下午居然在旧书店遇到了园丁。奇怪的是,我和他都在寻找同一种历史记录书籍——关于东部河流的变迁方面的。我发现园丁一出了公园就不像个样子了,他的背佝偻得很厉害,眼睛也看不见,居然绊倒了一把椅子,摔了一跤。我叫他的名字,他过了好久才认出我来。“哈,”他说,“您也对河流感兴趣啊,河是人类生活的命脉啊。”我觉得他这种老生常谈很不中听,就微微皱了皱眉,于是他就知趣地闭了嘴。我马上后悔了,他可不是一个擅长那种老生常谈的人,我为什么不听他讲完呢?我真是神经过敏啊。我们没有找到我们要的书,只好悻悻地出门,我们一出门就分道扬镳了。我真后悔!我的思维已形成某种该死的定势,那上面结了一层硬壳,它妨碍着我对任何事物的深入。现在园丁大概也缩到他的衣服里面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同他建立起来的友谊也被我毁掉了。那个时候我同他站在花圃当中谈话,他看上去多么硬朗啊。那么,什么是老生常谈,什么不是呢?我闭上眼,将“河是人类生活的命脉”这句话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浅陋。他所说的,正是我当年挑水时的奇遇啊,我怎么全忘了呢?
浓烟涌进来了,我又要关窗子了,这里的烟真呛人。
细想起来,Z城的20多年并没有在我记忆里留下多少痕迹。真是这样吗?我到这里来之后还是当小学校长,不过我很少做家访了。一般是学生的家长到学校里来。他们就是那些裹在风衣里头的人,有的人还戴着墨镜,风衣的领子一律高高竖起,即使来到学校办公室也不放下来。他们来自各式各样的大工厂,男男女女都生着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其他的特征我就说不出来了,因为我不愿意同他们交谈,这些人总是用方言对我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有些日子,家长们坐了一屋子,他们毫不客气地抽起烟来,那种牌子的烟我从未见过,居然和烟囱里冒出的烟是一个味道。在那种场合,我必须向他们通报某些事务,于是我就将视线停留在半空自说自话。长延,你一定看出来了吧,我还活在茅街那个青年时代的梦里,20多年里头一直如此。那个梦覆盖着我的全部的生活。然而每次当我静下心来忆旧时,它又消失了,我被物质包裹着,物质刺痛了我皮肤里的神经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