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1/19页)
后来我和舒鸟在那条小街上散步,我们多次商讨过逃跑的事,连行头都准备好了。然而就在我们即将付诸实施的那天夜里,你爷爷和奶奶双双煤气中毒,再也没有醒过来。你想,我们房子一下子空了那么多,只剩下我和你爸爸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呢?他们的去世并没有给我带来自由,后来我又挑了好几年河水,直到用上自来水为止。那几年,我总在河里那些老人当中辨认,看有没有爷爷,我认为他们全都是经过了化装的。长延,你瞧,从前的茅街多么小,多么单调乏味。街上的邻居全是熟人,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腻味得不行。父母死后我和逢枝的压力就大起来了,因为整条街都传着一种流言,说我俩是凶手呢。他们说:“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再蠢也不会把门窗关得死死的睡在房里。”他们的话有道理。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逢枝也不知道。流言打消了我逃跑的愿望,我心里只想着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装几年好人,让茅街的人忘记我和逢枝。逢枝总要我给他讲述那些站在河里的老人,我就想起来带他去看看。那时已经用上自来水了,河边也正在修码头。我们到了那里,可什么也没看到。风那么大,刮得我们站都站不稳,风将修建码头的水泥刮上天,又落到我们头上,我们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家。你爸爸猜测说,那种事是只能独自一个人才看得到的。上次我叫你去码头,你说你去了,并告诉我你的经过。我对你写的那些情况很熟悉,你说的那个码头工人,也许就是当年立在河里的老人的孙子,所以他径直就走到河里去了。这些人都熟悉水性嘛。我老觉得,是因为我看见了河里的那些老人,茅街的人才把我和逢枝看作凶手的。两桩事之间必定有联系。
我最讨厌去河里挑水。可是不挑水就没水喝没水用,父母那么老了,总不能让他们去挑吧。逢枝就更指望不上了,那时还是个三四岁的毛毛虫呢。河里的那些老人改变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当时认为,整天站在水里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而且他们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让人起疑心。如果是遭了难,就应该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为要不要投河而犹豫不决。可他们那么多人,既不投河也不上岸,只是让人觉得滑稽而已。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些人,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呢?太阳落山时他们就上岸了,他们老迈的身体从我旁边走过,浑身散发着河水的腥味,有几个还因为爬那阶梯太费力而发出呻吟。长延,我知道你已经看不到当年的景象了,现在那里已经是码头了嘛。在夜深人静之际,老人们的孙儿们会不会梦到前辈做过的那些事呢?也许还会有人去寻找当年事件的蛛丝马迹吧?有的人不用找,因为那种事就在他们心里,比如你碰见的码头工人就是这样。我住在这个大工业的地方,当烟囱吐烟时,我就想起了清亮的河水,阳光,风,还有河里的老人。真想回到那个时代去啊。这里也有河,可这算什么河呢,发出恶臭的黑水熏得人要捂着鼻子走。长延,姑妈爱看你的信。
姑妈
姑妈:
我昨天满了20岁。我在图书馆里呆了一个下午,让那本推理小说把我的脑子弄得稀乱。那是我所愿意的,每一次我都故意不让自己跟着作者的逻辑走。为什么我要这样读书呢?是因为我不相信作者对事物的解释吗?从图书馆里出来,我有些精神恍惚,有些莫名的担忧的情绪。我正低着头走,黄馆长(她是图书馆馆长)过来了。“长延,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呢。”这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说完就看着我,对我很不满意的样子。我羞愧地说:“啊,谢谢您,您老人家还记得我的生日。”她笑了笑,说:“你不要低估了自己。”有人在叫她,她就抛下我走开去了。我虽然同这位馆长认识,但并没有同她谈过话,我们平时只是点头之交而已。这样看起来,图书馆里头的这些事成了推理小说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去图书馆的呢?啊,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总在外面游荡,街上的小孩常来欺负我,将我打哭了。那一天我正靠着一根电杆哭泣,季阿姨过来了,她拉着我往图书馆走,边走边说:“你要学习,不学习就受人欺。”当时我觉得她的话很奇怪。不过我很感激她,因为她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桌旁,递给我一本书名为《孤魂鬼影》的小书。我立刻被里头的凶杀故事吸引住了,看得忘记了一切!那天下午,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室内的电灯打开了,读者都走光了,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桌旁,季阿姨好像也回去了。我突然意识到那么大的阅览室里头只有我一个人,而室外的走廊里更是黑得不开灯就什么都看不见。我去推门,推了几下都推不开。我的全身都抖起来了。“季阿姨!”我的声音那么尖,那么陌生。“长延害怕了吗?”是季阿姨在说话,她从书架之间探出上半身,她的脸是蓝色的。她干吗要躲在那里?是谁从外面把门锁上了?我感到毛骨悚然,连话也不敢同她说了。当时我的样子一定特别傻,季阿姨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猫儿叫春一般,于是我全身的血都凝住了,我快要失去知觉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她用正常的声音说:“门没锁,你应该向内拉。”我机械地走过去,轻轻一拉就拉开了门,这时我看到走廊里都亮起了灯,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出去。我心里想,她是故意吓唬我吗?她却说:“刚才你那副样子太好笑了。”原来她刚才是在笑!后来的年头里我又听到过她笑,她的笑声一点都不像猫叫春,而是很正常。不过我很快适应了图书馆里头的氛围,再也没有产生过恐惧情绪。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得到那种地方是有秘密的。尤其是那几个老阿姨,她们会趁我们这些读者不注意的时候交头接耳一下,然后又立刻分开,板着脸坐在柜台后面。有一天我进去的时候,听见管理员棉阿姨在柜台后面嘀咕:“他来一天不来一天,把这里当消遣的地方。”我听了她的话很困惑,难道我必须天天来吗?难道来这里不是消遣?不是来消遣是来干什么呢?那一天我坐在桌旁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里却分外灵光。有好几回我都仿佛就要确定故事里的凶手了,但到关键时刻思路又迸散了。我看见棉阿姨朝我投来不屑的目光,于是就脸红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无用的傻瓜。这里的读者都是茅街的居民,大部分是老头老太太,闲着无事的那些人。不知怎么的,我感到自己在他们当中很孤立。年纪越大我越感到这一点。这些沉默的读者,同管理员们是心存默契的。他们读书时小心翼翼,决不让我看到他们在读什么书,就好像那是天大的秘密一样。仅仅有一次,我在姜老头去还书时瞥见了他读的那本书的书名:《古代造纸技术》。我想,他读的那本书令人遐想联翩。第二天我也去借那本书,棉阿姨板着脸说,那本书刚被借走了。我一看阅读室里头并没有姜老头,就问谁借走了。棉阿姨尖刻地提高了嗓音,说:“你管得真宽啊!”我闹了个大红脸,因为那些人都不解地瞪眼看我。我拿着推理小说走到我那个固定的座位坐下,仍然忍不住要猜测:此刻是谁在读那本造纸的书呢?难道有人在同姜老头轮流读一本书吗?我越是觉得《古代造纸技术》这本书令我神往,越是借不到这本书。我坐在那里疑神疑鬼的,连自己手里的那本书也看不进去了。直到好久以后,我在路上碰见季阿姨,她才仿佛是无意中谈到这件事。她对我说:“长延啊,有些书不是你可以看的。你干吗去关心古人的事呢?你应该关心眼下这个时代嘛。”她的话特别刺耳,什么时代啊,我住在茅街,活动范围狭小,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她所说的时代。姑妈,您瞧,我一激动就将图书馆里的事写了这么大一篇,其实这算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