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9/19页)
姑妈,姑妈,您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向我逼近呢?我,一个名叫长延的小伙子,茅街的居民,我害怕些什么呢?我住在父母留给我的房子里,我有职业,身体也没有病,可有的时候,我为某些说不清的事忧心如焚,到了精神恍惚的程度。夜晚降临时,我走街串巷,想对整个茅街地区进行一次搜寻。我在街道上和巷子里头遇见各式各样的行人,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外地人,都低着头在匆匆赶路。我在电线杆下面停住脚,隔一会儿就有一个人进入我所在的光圈,我看见他们苍白的侧脸,可是看不见他们的表情。路边的房子里住着我认识的那些人,窗口透出黄色的灯光。偶尔也会有某个人打开门,向外面张望一下,就像是往外面发信号一样。我来到西边大马路的尽头,这里建起了一座6层的高楼,据说是政府部门的办公楼。办公楼里黑洞洞的,没有人上夜班。大门旁的传达室小屋里亮着灯,那位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在教他孙子写字。孙子伏在桌上,很不耐烦的神气,写两个字又回头看一看他。老人抬眼从花镜上方看见了我,热情地招呼说:“是长延吗?请进!”我走进狭小的房子,他让我坐在值班的床铺上。他自如地对我说起他的事来,就像我是他的家人。实际上我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姓汪。他说他对这个雇用他的部门没有信心。当他口里吐出“没有信心”这几个字之际,我觉得很滑稽。这真是一个怪老头。在我的想象中,“政府”是一个很遥远的机构,同我们百姓是隔离开来的。“那么,您如何看待这栋楼里进行的工作呢?”我问他道。“行尸走肉。”他不屑地撇嘴,不愿细说了。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位一般的传达老头,我脑海里浮现出“奸细”两个字。大概在城里,这一类的人就如同厚厚的松针下面隐藏的菌类一样。他们是垂死的机构的副产品,身负着类似“解说人”的义务。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可是那小孙子发怒了,将写字本摔到地上,还居然跳起来打了爷爷一个耳光。这事令我大大的迷惑不解。老头居然捂着脸,显出窘迫的表情,口中嗫嚅着:“啊,我又多嘴了嘛。”我呆不住了,就起身出门。走出没多远回身一看,那爷儿俩仍在灯光下,一个伏在桌上写,一个站在后面指点,显得十分和谐。刚才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姑妈,我越写心里越乱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长延
长延:
你的信让姑妈这颗衰老的心又恢复了活力!当你如实地描写你周围的环境时,我便透过你朴实的文字看到了往日的风景。怎么说呢,我相信,已经有过的东西总会从沉渣里慢慢渗出来的吧。人还在,那些事就不会消失,人是这个世界里的奇迹,对吗?好多年了,我想着茅街的风景,我想不清楚,因为在大城市里人的脑子总是浑浊的。我依稀看到一条短短的的街道,像蚕一样在一团雾里头蠕动,这便是全部。我悲痛地问自己:我的那些喜鹊都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高坡上的那所小学,孩子们的吵闹声要传到两里路之外?这些年里头,也有茅街的熟人到我这里来过,他们全都守口如瓶,一点情况都不向我透露。我不能确定他们这样做的用意,是怕我伤心呢,还是故意要让我伤心?
我将你的信读了又读(现在已经有五封了),让时光悄悄地溜走,这种感觉真好!姑妈老了,连白日梦都很少做了,但姑妈并不甘心,她还在等,等某种信号从空中传来。后来就有人带来了你的地址。那是一个阴天,有个小姑娘在我家门外跳绳,绳子一下一下打在木门上。后来老乡就推门进来了。老乡是位大嫂,因为长途跋涉脸色很难看。我并没有问她,倒是她在问我。她喝了我给她泡的香片茶之后,目光就变得犀利了,她看出了我的空虚。“您在那边难道一个亲人也没有吗?”她似乎是在责怪我。我迟疑了一下,说出了你的名字,不过我已经忘记了你的地址。我拿出笔,她以粗大的字迹写下了你的街道和门牌号码,还咕噜了一句:“贵人多健忘嘛。”这位大嫂以前是个洗衣工,靠帮别人洗衣洗被子为生。每天上午,茅街的某个地方都会响起她的收衣服的吆喝声,那时我们小学是她的一个很大的顾客群呢。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成了我生活中的指路人。你看,这事我记得这么清楚,这是因为她说话的口气太特殊了,她走了好几天我还在想这个问题:“谁是我的亲人呢?”我一下子感到,虽然从血缘上说你只不过是我的侄儿,但远远不止如此。我们家只有你一个人留在茅街了,并且你已经长大了,这个人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我没有见过你,你出生后,逢枝来过一封短信,后来我就再也没得到过你的消息了。我不感到唐突,在我一生中,我多次看到婴儿在黑暗中长大。那位大嫂走后,我就开始酝酿给你的信了。那封信我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为什么呢?是这样,孩子,我一拿起笔,脑子就乱了,不,也不是乱了,而是,怎么说呢,脑子里一片空白。你这个没见过面的小侄儿,就像一道符咒,消除了我脑海里的所有的词语。我曾是一名能说会道的老师,也很会写文章。可是突然,你的事情像长城一样挡在我的眼前,将我的视野局限在自己的脚下了。长延,你不会认为我在夸大其辞吧,姑妈说的都是真话。整整六个星期,我被架在半空,那条裹在雾里头的蚕始终不现身。茅街,它是姑妈的心头之痛啊。二十多年里头,它一直是约隐约现的,大嫂来过之后,我和它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可是我却更看不见它了。这就是我不知道要如何给侄儿写信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把你当陌生人呢,还是当一个没见过面的亲人,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在信里提起从前的茅街——它肯定已经不存在了。后来我挣扎着写出了那封语无伦次的信,你接到信之后一定很迷惑,很不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