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第7/9页)
我的第三件痛苦是生计的艰窘。我没有金钱的癖好,薪金的数目本来不放在我的心上。我到北京来任事,也明知在欠薪局面之下,生计是不安的;只为要满足我的学问的嗜好,所以宁可投入淡泊的生活。但近年以来,中央政府的财政已陷绝境,政费屡屡数月不发,就是发出也是“一成二,二成三”这般敷衍,连淡泊的生活也维持不下了。以前学生时代,我向祖母和父亲乞得些钱钞,常常到书肆里翻弄,哪知道现在自己有了职业,反而失去了这个福分。在研究上,有许多应备的参考书,但没有法子可以得到。例如《二十四史》,是研究历史的人何等切要的工具,以前我不能买全部,尚可搜罗些零种,现在连零种也不许问津了。有许多急需的书,熬到不可熬时,也只有托人去买,因为免得见了他种可爱的书而不能买时,害苦了我的心。有许多地方,在研究上是应该去的,但也没有旅行的能力。不必说遥远的长安,敦煌,于阗诸处,就是我研究孟姜女故事,山海关和徐水县两处都是近畿的这件故事的中心,并且是京奉京汉两线经过的,大约有了四五十元也尽够作调査费了,可怜想了一年半,还只是一个空想!
为了生计的不安定,要什么没有什么,一方面又受人的谴谪,逼得极好学的我也不能安心治学。有时到了十分困苦之境,不免想作了文稿出卖,因为我年来得了些虚名,稿子确也卖得出去,在这一方面未始不可救一点急。但一动笔时,又使我懊丧了。我觉得学问原是我的嗜好,我应当尊重它,不该把它压做了我的生计的奴仆,以至有不忠实的倾向而生内疚。然而学问的忠实谈何容易,哪能限定了一天写几千字,把生计靠在上面。与其对于学问负疚,还不如熬着困苦:这是我的意志的最后的决定。所以我虽困穷到了极端,卖稿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做过几回。卖稿且如此,要我去讲敷衍应酬,钻营职务,当然益发没有这种的兴会了。来日大难,或者要“索我于枯鱼之肆”吧?
我记得我的幼年,因顽强而为长者所斥责,他们常说,“你现在的脾气这等不好,将来大了,看你如何可以吃人家的饭!”到二十岁左右时,我初见到社会上种种阢陧不安的现象,初知道个人的适存于社会的艰难,又读了些老庄的书,知道天真与人事的不相容,就很肯屈抑自己,对人装像一个乡愿。向我说我固执的亲族长者一时也称誉道,“颉刚很随俗了!”哪知道现在又抑不住我的本性了,只觉得必须从我的才性上建设的事业才是我的真实的事业,我只应当受自己的支配于事业的工作上,若迁就了别人就是自己的堕落。无论怎样受生计的逼迫,只是不仅溶解我的坚硬的癖性。看来我的长者斥责我的话是要应验的了!
我的第四件痛苦是生活的枯燥。我在社会里面,自己知道是一个很枯燥的人,既不能和人敷衍,也不能和人争斗。又感到人事的复杂,自己知识的渺小,觉得对于任何事件都不配作批评,因此我处处不敢发表自己的主张。要来呼斥一个仆人,和强迫我信从一个古人一样的困难。到了交际场中,又因与日常的生活不同,感到四周空气的紧张,自己既局促若辕下之驹,又怕他人因了我的局促而有杀风景之感。看着许多人在我的面前活动,只觉得他们的漂亮,伶俐,劈脱,强健,豪爽的可羡,更感到自己的干枯,寂寞,沉郁,拘谨的可厌,像一枚烂柿子的可厌。我自己知道,我的处世的才能是愈弄愈薄弱了。这种在旧教育之下和长日的书房生活之中压迫而成的习惯,恐怕已是改不掉的;并且这种习惯和我的学问事业不生关系,也没有立志痛改的必要。我所悲感的,是我的内心生活也渐渐地有干涸的倾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