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第5/9页)

我的第二种痛苦是常识的不充足和方法的不熟练。我幼年在翻书中过日子,以为书多自然学富,心中很自满。二十后读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在《横通篇》中见到以下一节议论。

老贾善于贩书,旧家富于藏书,好事勇于刻书,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也。然其人不过琴工碑匠,艺术之得接于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习闻清言名论,而胸无智珠,则道听途说,根底之浅陋亦不难窥。周学士长发以此辈人谓之“横通”,其言奇而确也。……学者陋于见闻,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浊无别,而其人亦嚣然自命,不知其通之出于横也!……

读了这一段,自想我的学问正是横通之流,不觉得汗流夹背。从此想好好地读书,但我这时只把目录平议一类书算作我的学问的标的。过了几年,又使我羞愧了。民国五年的笔记中有一则道。

自章实斋以来,学者好言校雠,以为为学始于目录,故家派流变,区以别矣。然目录者,为学之途径,非其向往之地也。今得其途径而止,遂谓纲目条最之事足以尽学,而忘其原本,此则犹诵食谱而废庖厨矣。太炎先生与人书云,“往见乡先生谭仲修,有子已冠,未通文义,遽以文史,校雠二种教之。其后抵掌说《庄子·天下》篇,刘歆《诸子略》;然不知其义云何。”按,此即任目录而废学之弊也。予初诵实斋《通义》,即奋力求目录书;得其一勺,以为知味。自受业于伯弢先生,颇愿为根本之学,以执简御繁,不因陋就简。乃校课逼迫,不得专政;所可致力,仍继前轨。思之辄汗颜不止。

到这时,我才真想读原本书而不再满足于目录平议所载的纲要了。但我的心中还没有生出问題,以为整理国故只要专读书好了,若与世界学问打通研究,恐有“古今中外派”的附会的危险。直到近数年,胸中有了无数问题,并且有了研究问题的工作,方始知道学问是没有界限的,实物和旧籍,新学和故书,外国著作和中国撰述,在研究上是不能不打通的。无论研究的问題怎样微细,总须到浑茫的学海里去捞摸;而不是浮沉于断港绝潢之中所可穷其究竟。于是我需要的基本的知识和应用的方法乃大感不足!

我自小学到大学,为了对于教员的不信任,大都没有用过功,犹记在中学时初学几何,我不懂得它的用处,问同学,问教员,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我以为这不过是算学上的一套把戏而已,并没有实际的需要就不去注意。到了现在,除了书首的几条定义还有些影子之外,其余完全模糊了。他种科学也都这样,翻开来时有些面善,要去应用时便觉得隔膜。我很想得到二三年工夫,把以前所受的课业统统温理一遍,因为这些都是不可减少的常识,要在现在时代研究学问是不应不熟习的。外国文我虽读过四种,只因都不曾出力去读,也没有一种读好。近数年来,我用了极度的勉力,从没有空闲中硬抽出些时间来自修,结果却总是“一曝十寒”没有多大的效验。我也想得到二三年工夫,把它读好两种。所以我唯一的想望,便是如何可以获得五六年的闲暇,让我打好一个学问的根底,然后再作研究,再在文坛上说话。我相信社会上如要用我,也是让我在现在时候多读书比较多做书为更有益。如果我能够打好了这个根底,我的研究和主张才可达到学问界的水平线上,我的学问才可成为有本的源泉。像现在这样,固然也可以发表些研究的成绩,但这是唐花簃中烘开来的花,提早的开放只换得顷刻的萎谢罢了。

我虽有这样的渴望,可是我很明白,这仅仅是我的“单相思”,社会上是不能容许我的。他们只有勒逼我出货,并不希望我进货。更质直地说,他们并不是有爱于我,乃是有利于我。他们觉得我到了大学毕业,已经教养得很足够了,可以供他们的驱使了。一头骡子,到它成长的时候,就可由蓄养它的主人把它驾到大车上,拖煤,拖米,拖砖石,不管有多少重量,只是死命地堆积上去。堆积得太多到拖不动了,也惟有尽力鞭扑;至于它的毛尽见皮,皮开见血,这是使用它的人不瞧见的。直到用尽了它的气力而倒死时,才算完了它的任务。啊!现在的我真成了一头拖大车的骡子了吗?就是不要说得这样的慘酷,只说社会上推重我,切望我做出些成绩来,也好有一比。好比我要从西比利亚铁道到欧洲去,在海参崴起程时,长途万里,满怀的高兴,只觉得层云积雾的壮观,巴黎伦敦的繁华,都将直奔我的眼底来了。车到赤塔,忽然有许多人蜂拥上车,乱嚷乱挽道,“你的目的地已达到了,请下车罢!”我正要分辨我的行程发轫不久时,已经七手八脚地拖我下去了。我向他们陈述旅行的目的和打断兴趣的烦闷,大家笑道,“你已经出了国了,路走得很远了,很劳顿了,还是将就些罢?”在这时,试问我的心要悲苦到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