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第6/9页)
年来称我为“学者”的很多。我对于这个称谓决不辞让,因为它可以用来称有学的人,也可以用来称初学的人:初学是我的现在,有学是我的希望中的将来,他们用了这个名词来称我,确是我的知己(纵然在现今着学者与名流政客等字样同为含有贬意的时候。) 但他们称赞我的学问已经成就,这便使我起了芒刺在背的不安,身被文绣而牵入太庙的觳觫。我知道,若把我与汉代经师相较,我的学问确已比了他们高出了若干倍。可是小学的及格不即是大学的及格,我们正要把一时代的人物还给一时代,犹之应把某等学校的学生还给某等学校,不该摊平了看。汉代的刘向郑玄一流人,现在看来固甚浅陋,而在当时的极浅陋的学术社会中确可以算做成就了。至于在二十世纪的学问界上,则自有二十世纪的成就的水平线,决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所能滥竽充数。惟其我要努力达到水平线上,所以我希望打好我的智识的根底而从事于正式的研究。若在现在时候即说我已经成就,固然是一番奖励的好意,但阻止我的发展,其结果将与使用我拖大车的相同,所以这个好意我是不愿领受的。
我常说我们要用科学方法去整理国故,人家也就称许我用了科学方法而整理国故。倘使问我科学方法究竟怎样,恐怕我所实知的远不及我所标榜的。我屡次问自己,“你所得到的科学方法到底有多少条基本信条?”静中渴寻旧事,就现出二十年来所积下的几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十二三岁时,我曾买了几部动物植物的表解,觉得它们分别种类的清楚,举出特征和形象的细密,都是很可爱的。进了小学,读博物理化混合编纂的理科教科书,转嫌它的凌乱。时有友人肄业中学,在他那边见到中学的矿物学讲义,分别矿物的硬度十分明白,我虽想不出硬度的数目字是如何算出来的,但颇爱它排列材料的齐整,就借来抄录了。进了中学,在化学堂上,知道要辨别一种东西的原质,须用它种原质去试验它的反应,然后从各种不同的反应上去判定它。后来进了大学,读名学教科书,知道惟有用归纳的方法可以增进新知;又知道科学的基础完全建设于假设上,只要从假设去寻求证据,更从证据去修改假设,日益演进,自可日益近真。后来听了适之先生的课,知道研究历史的方法在于寻求一件事情的前后左右的关系,不把它看作突然出现的。老实说,我的脑筋中印象最深的科学方法不过如此而已。我先把世界上的事物看成许多散乱的材料,再用了这些零碎的科学方法实施于各种散乱的材料上,就欢喜分析,分类,比较,试验,寻求因果,更敢于作归纳,立假设,搜集证成假设的证据而发表新主张。如果傲慢地说,这些新主张也可以算得受过科学的洗礼了。但是我常常自己疑感: 科学方法是这般简单的吗?只消有几个零碎的印象就不妨到处应用的吗?在这种种疑问之下,我总没有作肯定的回答的自信力。因此,我很想得到些闲暇,把现代科学家所用的方法,弘纲细则,根本地审量一下,更将这审量的结果把自己的思想和作品加以严格的批判,使得我真能用了科学方法去作研究而不仅仅是标榜一句空话。
我在幼时,读了孔孟书和《新民丛报》一类文字,很期望自己作一个政治家,后来又因兴趣的扩张和变迁而想治文学和哲学。哪里知道到了近数年,会得发见我的性情竟与科学最近;我最是自己奇怪的,是我的爱好真理的热心和对于工作的不厌不倦的兴味。中国的学问虽说积了二三千年没有断,可是棼乱万状,要得到确实的认识非常困难。我今日从事研究整理,好似到了造纸厂中做拣理破布败纸的工作,又多,又臭,又脏,又乱,又因拣理的家伙不完备,到处劳着一双手。但是我决不厌恶,也决不灰心,我只照准了我的理想的计划而进行。所吃亏的,只是自己的技能不充足,才力受限制,常感到眼高手低的痛苦。如果我的技能能够修习得好,使得它可以和我的才力相应合,我自信我的成就是决不会浅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