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第4/9页)

这几年,社会上知道我有志研究历史的很多,对于这方面的期求也特别重,许多人嘱望我编成一部中国通史。我虽没有研究普通史的志愿,只因没有普通史,无论什么历史问题的研究都不易得到一种凭籍,为自己研究的便利计,也原意从我的手中整理出一个大概来。我的心中一向有一个历史问题,渴想借此得一解决,即把这个问题作为编篡通史的骨干。这个问题是:中国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这是很难解决的。中国民族的衰老,似乎早已成为公认的事实。战国时,我国的文化固然为了许多民族的新结合而非常壮健,但到了汉以后便因君主的专制和儒教的垄断,把它弄得死气沉沉了。国民的身体大都是很柔弱,智识的浅陋,感情的淡薄,志气的卑怯,哪一处不足以证明民族的衰老。假使没有五胡,契丹,女真,蒙古的侵入,使得汉族人得到一点新血液,恐怕汉族也不能苟延到今日了。现在世界各强国剧烈地压迫我们,他们的文化比我们高,他们再不会像以前的邻族一般给我们同化;经济侵略又日益加甚,逼得我们人民的生计困苦到了极端;又因他们的经济侵略诱起我们许多无谓的内争,人民死于锋镝之下的不计其数:眼看一二百年之中我们便将因穷困和残杀而灭种了!在这一方面着眼,我们民族真是衰老已甚,灭亡之期迫在目前,我们只有悲观,只有坐而待亡。但若换了一种乐观的眼光看去,原还有许多生路可寻。满蒙回藏诸族现在还在度渔猎畜牧的生活,可以看作上古时代的人民。就是号称文明最早的汉族所居的十八省中,苗猺獞僰等未开化的种族依然很多,明清两代“改土归流”至今未尽。这许多的种族还说不到壮盛,更哪里说得上衰老。就是汉族,它的文化虽是衰老,但托了专制时代“礼不下庶人”的福,教育没有普及,这衰老的文化并没有和民众发生多大的关系。所以我们若单就汉族中的智识阶级看,他们的思想与生活确免不了衰老的批评,但合了全中国的民族而观,还只可说幼稚。现在国势如此贫弱,实在仅是病的状态而不是老的状态。只要教育家的手腕高超,正可利用了病的状态来唤起国民的健康的要求。生计固然困苦,但未经开发的富源正多,要增加生产,享用数千年来遗弃的地利,并不是件难事。内争固然继续不已,但或反足以激动人民参预政治的自觉心,使得他们因切身的利害而起作内部团结。(例如四川的民团因军阀的残暴而发生,现已力足抵制军阀。河南山东的红枪会也是由于自行的要求而起,可惜智识太低,以至流于义和团一类的行径,这是须教育家补救的。)体质固然衰弱,但教育方法和生育观念的改变也足以渐渐造成强壮的青年,或者过了几代之后可以一改旧观。因此,在这一方面着眼,只要各民族能彀得到相当的教育,能彀发生自觉的努力,中国的前途终究是有望的。这真是关系我们的生死存亡的一个最重大的历史问题。这个问题究竟如何,非费多年的功夫去研究决不能清楚知道。我生于离乱之际,感触所及,自然和他人一样地有志救国; 但是我既没有政治的兴趣,又没有社会活动的才能,我不能和他人合作,我很想就用了这个问题的研究做我的唯一的救国事业,尽我国民一份子的责任。我在研究别种问题时,都不愿与实用发生关系;惟有这一个问题,却希望供给政治家,教育家,社会改造家的参考,而获得一点效果。至于研究的方法,我很想先就史书,府县志和家谱中寻取记载的材料,再作各地的旅行,搜集风俗民情的实际的材料。可是我的生活如不能使我作安定的研究,这个计划是无从进行的,社会上固然期望我,但空空地期望而不给我以实现的境遇,也是望不出结果来的。(前年承沈尹默先生的好意,嘱为孔德学校编纂历史讲义,我即想向着这一方面走去;只因诸务忙冗,到今没有编了多少,很使我怅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