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第46/51页)

“她父亲……”

贾玲刚开口,杜梅便打断了她:“我自己说吧。为什么一直没告诉你我父亲的事,因为他犯了罪,是个犯人,一直关在监狱里。他把我妈妈杀了,用绳子勒死的,他想和他的一个学生结婚。因为他对国家的一项事业有特殊贡献,上面有人替他说了几句话,所以就没杀他,判了无期徒刑,从1965年到现在——他今年有70了吧?”杜梅掉脸问贾玲。

“整70。”贾玲说。

“我妈妈比他小11岁。我不太记得她了,只看过她的照片,不漂亮。”

那天风很大,街上的人都被刮得腾云驾雾地走。我穿着大衣竖起毛领,戴了一个大口罩,跟着杜梅换了几次车,到了一所医院。

这医院过去是公安部的直属医院,现在交给了地方对市民服务。但仍保留了一个病区,专门收治一些高级犯人。“四人帮”及各个历史时期的反党集团重要成员都曾在此就医。

那个垂死的老花花公子已经不能说话了,像具木乃伊躺在病床上,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没有一点隆起。他的眼睛仍很有神,一望可知他当年一定是那种能力和欲望都很强,敢想敢干,习惯于支配别人的人。

尽管他已经形销骨立,仍可依稀看出他当年的风采。杜梅骗了我,她其实相貌酷肖其父。

我允许她挽着我,并肩站在老人床前。

老人的那只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时,我吓了一跳。似乎是一只断手,不和他的身体任何部位相连,枯瘦、灵活、相当有力。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示。他的眼睛露出些许笑意,接着像字幕一样轮换出现恳求、乞望和信赖的神情。最后出现了一股凶光,一道咄咄逼人的锐利寒光,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威胁,一个警告。

他的眼光黯淡了,像关了电源的电视屏幕渐渐变黑,他的手也无力地松开,耷拉在床边。

他急促地呼吸,喉咙发出“呼呼”的痰声。一个医生进来看了一眼,神态平静。没有一般病人临终前手忙脚乱的各种措施,人们似乎并不着意抢救他。

“你恨他吗?”出来的时候我问杜梅。

她没有回答我,指着一个正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挑橘子的臃肿的老年妇女说:

“这就是他爱的那个人。”

“离你就下决心离,要么就不离,离了也别再另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还告你!”潘佑军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你就别再跟我说这些提纲挈领的话了,我本来就在犹豫,再叫你一撺掇,更拿不定主意了。”我一根接一根抽烟,把手里的一个硬币抛上抛下。

我们协议已定,正式办了离婚手续。那天杜梅穿得很俏丽,薄施脂粉,我想她是不想使我伤感,搞一个凄凄惨惨的告别式。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刚强的东西,或者不妨说,她也有很自尊的一面。

收了大红结婚证,发了黄皮书,我们客气地感谢了办事员,一同走出办事处。

“就在这儿告别吧。”她含笑向我伸出手。

“不,我送你。”我跟着她往东去的公共汽车站走。

“不必,就在这儿分手很好。”

街上行人不多,空气干冷,一些建筑物上还插着节日后未曾撤除的旗帜。

“反正我也要去拿些东西,就一路走吧。”

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上去,我为她占了一个座儿。

“我站着可以。”她还要推辞,我不由分说把她拽在座位上。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到了医院门口,我把口罩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