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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们并没有太在意。霍加完全地埋首于他的计划。我就像老人羡慕年轻人的激情一样,羡慕他的怒气。最后那几个月,他为纸上那个可疑的黑色污点增添了细节,并将其转化为一个令我害怕的庞然大物,开始了它的模型浇铸计划。他在这些模型上投入了惊人资金,浇铸出了任何炮弹都无法穿透的厚钢板。他对于我转述的那些坏的传言甚至听都不听。他只对谈论这一切的大使官员感兴趣:这些使节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么来思考问题的?对这个武器有什么想法吗?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苏丹从未考虑派遣使节,在这些国家设立代表帝国的使馆?我意识到他希望得到这个职务,逃离这里的笨蛋,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即使在对自己的设计能否实现感到绝望、铸造的钢铁开裂以及觉得资金将要不够了的日子里,他都未曾坦白说出这个想望。只有那么一两次,他顺嘴说想和“他们”培养的科学人士建立联系,认为或许他们会了解他所发现的关于头脑内在的真理。他想与威尼斯人、佛兰芒人或任何当时他想到的远方城市中的科学人士通信。他们当中最优秀的人是谁?他们生活在哪里?如何才能与他们通信?我是否可以从使节们那里了解到这些?最后那些日子,我不太关心这个武器是否终将成真,而是放任自己享乐,忘记了他的这一请求,而这一请求有着令我们的敌人高兴的消沉迹象。
苏丹也对我们敌人的流言充耳不闻。准备测试这个武器的那些日子里,霍加在找寻有勇气的人,这个人必须进入那个可怕的金属堆里面,在锈铁臭味中转动整速轮。在这期间,当我对那些谣言抱怨的时候,苏丹连听都不听。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要我重复霍加说的话。他相信霍加,对一切都很满意,一点也不后悔对他抱以信任——对这一切,他很感激我。当然,这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是我把一切教给了霍加。他也和霍加一样,也谈论起关于我们头脑内在的事来,然后提出其他与这个感兴趣的话题类似的问题。就像有一阵子霍加所做的那样,苏丹也会问我,在那里,在那个国家,在我以前的国家,人们是如何生活的?
我给他讲了一大堆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着这些故事,如今我已相信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真的,但现在我无法分辨这些故事是年轻时真正经历的事,还是每次坐在桌旁写书时从笔尖流淌出来的幻想。有时,我会说出一些当时心头浮现的有趣谎言,也有一些是我编得越来越完美的故事;我总说那里的人的衣服上有许多纽扣,因为苏丹对这样的细节感兴趣;我还讲一些故事,这些故事中的细节不知道是来自我的记忆还是来自于我的梦。但是,仍有一些二十五年来我依然无法忘怀的真事——在椴树底下吃早餐时,我和父母、兄弟姐妹们在餐桌上的谈话!苏丹对此最不感兴趣。有一次,他对我说,实际上,所有的人生都很相像。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句话感到十分害怕,苏丹的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魔鬼般的表情,我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看着他的脸,我心里想说:“我就是我。”那情形,仿佛当时如果我有勇气说出这句毫无意义的话,就可以让所有那些想耍阴谋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的造谣中伤者们的游戏化为灰烬,也可以让霍加和苏丹的游戏泡汤,然后再度宁静地生活在自身的存在之中。然而,就像那些害怕提出任何可能危及自身安全的疑虑的人一样,我在恐惧中保持了沉默。
这是春天发生的事,当时霍加已完成武器的制造,因为尚未召集到他需要的人手,还没能进行武器测试。不久,我们惊讶地获悉,苏丹随军参加对波兰领地的远征去了。为什么他没将这个能够打败敌人的武器一起带去?为什么他没有带我去?他不相信我们吗?就像其他留在伊斯坦布尔的人一样,我们相信苏丹事实上不是去打仗,而是打猎去了。霍加对多了一年的时间感到高兴,而我也没有其他的娱乐消遣,所以我们便一起为这武器忙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