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7/18页)

“你的表情越看越奇怪了。我画的傻和尚的脸,其实是从你的睡脸上找到的灵感。”

“你的脸不也老得厉害吗,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不是因为你,我是被你吸干了。有句话说得好啊,流水的尽头和人的未来都前途未卜啊。”

“别闹了,快点休息吧。要不吃点饭?”

她相当平静,根本不理我。

“有酒我倒要喝两盅。流水的尽头和人的未来……人的尽头,不,流水的尽头和流水的未来……”

就在我自言自语之际,静子剥光了我的衣服,将我的额头放在她的胸脯上。我就这样睡着了。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第二天仍旧重复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

只要遵循与昨日无异的惯例即好。 只要避开荒蛮而巨大的欢乐, 巨大的悲伤自然也不会来临。 蟾蜍绕着挡住前路的碍事的石头, 徘徊着走过。

当我无意中看到上田敏翻译的一位名叫查理·克罗斯[1]的人的诗句后,只觉得自己脸上烫得如燃烧一般。

蟾蜍。

(这个词说的就是自己。社会无所谓容忍或无法容忍,也无所谓埋葬或不埋葬。我是一种比狗和猫都劣等的动物。蟾蜍,只会慢腾腾地爬行。)

我的酒量越来越大。不仅在高园寺站附近,还去新宿、银座一带,有时甚至夜不归宿。我就像一个不遵从“惯例”的无赖汉一样,经常突袭似的偷吻女人。我又变回殉情以前那个——不,比那时还荒唐、蛮横的醉汉了。没钱了,我就把静子的衣服拿出去当了。

来到这儿,自打冲着那个破损的风筝苦笑以来,已经过去一年了。樱花散尽徒留樱叶之时,我有一次偷偷拿着静子的腰带和汗衫到当铺去,换了钱再到银座喝酒,连续两晚没有回家。第三天晚上,我心想着再这么下去要出乱子,便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静子家门口。只听从里面传来静子和茂子的对话。

“为什么喝酒呢?”

“你爸爸啊,可不是因为喜欢才喝的。是他人太好了,所以才……”

“好人才喝酒吗?”

“也不能这么说……”

“爸爸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也许会不喜欢呢。看,快看,从箱子里跑出来了。”

“就像那个性急的阿平一样。”

“没错。”

里头传来静子从心底发出的幸福的浅笑。

我把门拉开一条细缝往里面瞧了瞧,看到一只小白兔正在房间里活蹦乱跳地四处乱跑。母女俩追在身后。

(这两个人是幸福的。这是一种朴素的幸福。我这种蠢货,夹在她们中间只会毁了两个人。这是一对幸福的母女。神啊,如果您能听一听我这种人的心声的话,我将祈祷,哪怕此生一次足够。)

我蹲坐在那里,简直想拍手叫好。然后,我轻轻地关上门,又去了银座。后来,我就再没有回过那栋公寓。

就这样,我投宿到了京桥附近的一家酒吧的二楼,整日趴在那里睡觉,又过上了当别人情夫的生活。

人世。我好像隐隐约约地开始理解这个词了。人世就是个人与个人的争斗,而且是现场的争斗,只要在那个场合赢了就好。人绝不会屈服于人,就连奴隶都会进行他们力所能及的、卑贱的报复。总之,人除了当场决一胜负之外,就再没有残喘延生的机会了。个人虽然口口声声地唱什么大义之类的高调,但努力的目标必定还是为了个人;超过某个人之后还是回到个人;人世的难题就是个人的难题;大洋并非世间,唯有个人……总之,我从对如大海幻影般的人世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庸人自扰,只在当下必要的时候,才厚颜无耻地想办法解决。

“我分手了。”扔下高园寺的母女俩后,我对京桥的酒吧老板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