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6/18页)
我若无其事地将话锋一转。
“我呀,我想要我真正的爸爸。”
我吃了一惊,眼前一阵眩晕。敌人。说不上自己是茂子的敌人,还是茂子是自己的敌人,反正我从茂子的表情上多少看出一丝端倪,那张脸仿佛在说:这里也有威胁自己的可怕的大人,他人、不可理解的他人、满是秘密的他人。
我以前觉得唯有茂子让我安心,没想到她也有“无意中将虻敲死的牛尾”。打那以后,我甚至在茂子面前都战战兢兢起来。
“色魔!在吗?”
堀木这一阵子又来找我了。我离开比目鱼家里那天,受尽这个男人的冷遇,可自己还是没法将其拒之门外,仍旧笑脸相迎。
“你的漫画,越来越有人气了嘛。你们这些业余之人,倒是有股子天生牛犊不怕虎的大胆精神嘛。不过,千万别疏忽大意啊。你的素描课根本不成体统。”
他向我展示出大师一般的态度。我心里嘀咕,要是拿自己那幅“妖怪”的画给这家伙看,不知他作何表情呢。
“别跟我说这些。我听了真想悲切地尖叫一声。”
“光靠混世的才能,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混世的才能……我对此除了苦笑,别无他法。居然说我靠混世的才能!不过,像我这样怕人、躲着人,再加上没个正经,没准在外人看来真与某些遵奉俗语所说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条伶俐狡猾的处世训的人一样吧。啊,人啊,互相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完全理解错了,却偏当对方是天下无双的亲友。一辈子都没有发现这不过是自己的误解,对方死了,还哭得死去活来地替人家念悼词呢。
不管怎么说,堀木一直陪着我处理离开比目鱼家以来的一切杂事(一定是被静子所逼,他才不情愿地答应的),所以把自己当成了帮助我改头换面的大恩人,在我面前大模大样地呼来喝去,不是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对我说教,就是三更半夜喝得烂醉后找我留宿,或者跟我借五块钱(每次都是五块)就走了。
“不过,你在女人上花的工夫,也就到此为止好了。否则人世可是不会容忍的。”
人世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复数的人吗?哪儿有人世的实体呢?虽然对这个强暴、严厉而恐怖的东西想不通,但我毕竟是在人世上这么活过来的。现在经堀木这么一说,我忽然问他:“人世不就是你吗?”不过我唯恐惹恼堀木,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人世可是不会容忍的)
(不是人世,是你不会容忍吧?)
(你要是那么做,在人世上可是要吃苦头的)
(不是人世,是你吧?)
(你很快就会被人世所埋葬)
(埋葬我的不是人世,是你吧?)
你啊,请你看到你自己身上的可怕、怪气、毒辣、老奸巨猾和妖婆本性!形形色色的话语在我的胸中翻来覆去。但我只是不断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笑着说道:“冷汗,冷汗。”
不过,那以后,我有了某种类似思想(人世不就是个人吗)的东西。
自从我有了人世即个人的想法以后,我多少在言行举止中加进了几分意志。借用静子的话说,就是我也学会了任性,不再那么胆小怕事了。再借用堀木的一句话,就是我竟然变得小气了。茂子则说我不如以前疼爱她了。
我沉默不语、严肃不笑地一边每天看着茂子,一边画《金太和雄太的冒险》或模仿傻爸爸系列的《傻和尚》,要么就是以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奇妙的滥俗题目《性急的阿平》连载漫画。除了静子的杂志社,我还陆陆续续接到了其他杂志的约稿,不过都是些比静子的杂志社还要品位低俗的三流出版社。我其实心里极其郁闷,只是为了酒钱才画的,因此动作慢吞吞的(我的运笔本来就非常缓慢)。静子下班回来后我就把茂子交给她,自己出门,在高园寺车站附近的小摊或者小酒吧喝上几杯便宜的烈性酒,等心情快活了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