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城市(第10/14页)
城市使我想起了那个永远陌生之人的心脏、眼睛和幻觉。我踩着城市的石头,呼吸着城市的空气,就像一个陌生人,窥视着一张张阴郁、无奈的面孔,但永远也无法融入城市生活之中。
最后,城市使我想起了我的祖辈,那些伟大的人物,他们对荒野十分熟悉,但他们从未在城市里生活过:家族中老老少少三百人都在这片大陆上耕耘、繁衍生息,他们行走在大陆辽阔而寂寞的阳光下,经受其严寒、酷暑的折磨,遭受其恶劣天气的摧残,在其严酷的气候里形容憔悴、骨节突出、伤残虚弱,但他们却像雄狮一样竭尽全力与之抗衡,同它强大的力量、粗野、蛮横、美丽搏斗,直至对方举起爪子,打断了他们的背脊,将他们置于死地。
城市使我想起了所有这些男男女女及其所作所为:他们曾经工作过,奋斗过,喝醉过,恋爱过,嫖娼过,拼搏过,生活过,最后死去了,让他们的血液再次缓缓地渗入大地,让他们的肉体静静地在永恒大地严峻、美丽的无穷肌体里腐烂。他们来自大地,由泥土汇聚而成,他们在大地上工作、磨炼、运动,他们的骨头埋在大地辽阔而孤寂的胸膛里,如今撒在这片大陆的四面八方。
他们说话的声音盖过了巨大车轮的轰隆声,似乎像泉水一样从亘古的大地里涌了出来,把大地与几个世纪以来的遗产留给了我,留给了这个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儿子。这些已经属于我了,就像我的血液和骨头属于我一样,然而我却无法理解它们。
“究竟是谁建造了一座横跨大地的桥梁?”他们大声问道,“究竟是谁修筑了一条横穿这河口的铁路?究竟是谁惊扰了埋葬这些尸骨的土地?去把他们挖掘出来,并对火车司机们讲述《哈姆雷特》。儿子啊,儿子,”他们的声音说道,“难道埋藏我们躯体的地方更加肥沃吗?难道你一定要从埋藏的中心解开藤蔓的根子不可吗?你有没有从我们的大脑里将曼德拉草连根拔掉,或者把艳丽的花儿连根拔掉,那巨大、艳丽的花儿,那奇特、不知名的花儿?
“你必须承认,这儿的青草更茂盛。我们被埋葬的躯体上的毛发就像四月一样生长出来。这些人充满了活力;你可以在这儿种植良种玉米和金色的麦子。你是说,人已死了吗?他们也许已经死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在这儿种植树木;你可以种一棵橡树,不过,我们要比一棵橡树更加富有;你可以在这里种上一棵李树,比橡树更加高大,它会长满李子,个儿就和小苹果一样大。
“我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卑鄙的人憎恨我们,”他们说,“我们全都是这样的人:受伤时会大声叫喊,忧伤时会哭泣,身体强壮时会大吃大喝,身体衰弱时会心存恐惧,说起话来,粗声大嗓、吵吵闹闹,然而夜幕降临时我们就会逐渐平静下来。傻瓜们嘲笑我们,自作聪明者讥讽我们:他们怎能知道我们的头脑比蛇的头脑更加敏锐?难道他们的头脑更加小巧、精致吗?难道他们苍白、毫无活力的肉体能细微地感知事物,我们竟无法想象出来吗?孩子,你怎能如此认为呢?我们的心变得比猫儿的心更加奇怪,满是剧烈的扭曲和交织在一起的腱肉,在沉闷、灿烂的火光里映得通红,而我们神奇的神经,就像顶端冒出火焰的交叉电线,错综复杂、深奥难解。
“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声音开始升高了,在得意、吹嘘的情绪中,声音盖过了车轮的隆隆声。“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他们能看见什么呢?他们能了解什么呢?我们祖先墓地的石头是他们自己劈斫出来的;如今他们长眠在大山下,平原上、森林里、花岗岩小山上;他们有的是被一条泛滥的河水淹死的,有的是被永恒的大地一下子弄死的。现在只需看看这些人的葬身之地就可以了——他们的坟墓建造在群芳争艳的万花丛中——你在别的坟头看见过如此艳丽的花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