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城市(第8/14页)

此时,我们的列车经过另一列车的餐车窗口:我们看见了身穿白色夹克衫、面带微笑的侍者,看见了铺着雪白亚麻桌布、摆着闪亮银质餐具的桌子,看见就餐的人们一面吃饭,一面微笑,正友好地望着我们。接着我们便同宽敞豪华的车厢并肩而行:车厢里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身穿一件红色的丝绸上衣,纤细的双腿漫不经心地搭在一起,一只手中拿着一本摊开的、封面朝下的杂志,另一只手的纤细手指弯向身体的腹部附近,摆弄着一个挂在项链上的小饰物或小匣子,她看了看我们,脸上露出温柔、善意的微笑。她的对面是一位老头,讲究地穿着一身昂贵的精纺灰色薄呢西服,瘦削、疲倦、高贵的脸上长着棕色的斑点。他坐在那儿,交叉着因肺结核而变得干瘦的双腿。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他瘦骨嶙峋、颤抖、僵硬的手搭放在膝盖上,我还看见老头年迈的手背上有一条粗大、脆弱的血管。

车窗外,是一派乡村自然、孤寂的景象——巨大的钢铁车厢,骇人的火车头,闪光的钢轨,绵延而去的铁路线,大量冰冷、肮脏、铁锈的颜色,强大、精湛的机械技术,对文雅和完美的漠视。而在车厢内,有舒适的绿色座椅和豪华的包厢,还有柔和的灯光。在这一瞬间,置身其间的人们定格在他们生活和命运无可比拟的画面中,这幅画面既丰富又生动。他们——上千个微小的原子,一路狂奔向前,穿过广袤、孤寂、永恒的大地表面,前往这个辽阔大陆的某个终点。

匆匆一瞥之后就擦肩而过,然后便永远地消失了。然而在我看来,我已经认识了这些人,而且对这些人的了解比对自己火车上的人了解更多。我们在大陆上疾驰,奔赴上千个不同的目的地,在广袤、无垠的天底下,在这一瞬间,我们在这里相遇,然后经过、消失了。然而,我们却会永远记住这一刻。我认为两列火车上的人或许都有同感:此刻,我们缓缓经过彼此,嘴角带着笑容,眼神变得友好,但是我认为所有人都会感到悲伤和遗憾。因为,这些彼此陌生、共同生活在这个巨大城市里的人们相遇在这个永恒的大地上,在这一瞬间,在两点之间,在闪亮的铁轨上,我们飞快地经过彼此的身边,不再相遇,不再说话,永远都是陌路人。我们短促的生命,人类的命运全都体现在这一瞬间的问候和道别中了。

因此,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然后消失不见了,车厢一节一节从我们身边滑过,终于又和机车驾驶室并行了。现在,那位年轻的司机不再坐在高高的窗边,不再坚定地微笑,他深蓝色的眼睛紧盯着前面的轨道。现在,他站在门口,他的机车不慌不忙地前进着,速度逐渐放慢。我们经过的时候,那列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放松地摇晃着。他的态度,是一个刚刚放弃竞赛的人的态度。我们从对方身边经过时,那个司机正转过身对着他的司炉大声地说着话,而后者双手叉着腰,稳稳地站在那儿,脸色黝黑,露齿而笑。司机从驾驶室里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来搀扶他,另一只手撑在臀部上;司炉工张大了嘴巴冲我们微笑着,露出了坚硬的牙齿,一颗臼齿的边缘还镶着闪亮的金子——这是一种美好、自由、慷慨、善意的微笑,比任何语言都清楚明了,它似乎在说:“啊,比赛结束了。嗨!你们赢了!可是你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和你们的竞赛势均力敌!”

接着我们就开走了,永远摆脱了那列火车。不久,我们自己的列车驶进了特兰顿,停了下来。当我看着几个黑人在列车旁的铁道上用洋镐、铁锹干活的时候,突然间,有一个人抬起头来,平静地对我们那位肥胖的搬运工说着话,没有打招呼,也毫无唐突之感,只是随便、自然地说着话,就像跟一位已经相处了几小时的人说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