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城市(第12/14页)

“难道在千百万条大街上就没有孤寂的脚步声,没有跳动得最剧烈的心,在钢铁和石头面前没有最大声的呼喊,有没有困在铁环里、疼痛的脑袋,有没有在迷宫般的高楼大厦间摸索前行?难道在这广袤、孤寂的大地上,只有不断的生长、成熟和污染,只有森林与荒漠带来的空虚,只有百万个声音发出的无情、刺耳、金属般的喧闹,发出了要吃面包的叫喊,或者像猫儿想吃肉和蜂蜜时的吼声?那么,这就是一切,一切吗?出生,以及两万个日子的喧闹——没有爱情,没有爱情吗?难道荒野里就没有爱情的呼喊吗?

“并非如此。情人们躺在丁香花丛下;林中的月桂树叶正在摇晃哩。”

他们数百个声音就这样从大地中喷涌而出,呼唤着他——他们的儿子和兄弟——他们的声音盖过了从他们上面呼啸而过的巨大车轮发出的隆隆声。他们所说的话,他们不朽的、安静的、胜利的语言,他们留给他的遗产的全部重量,他把这些回忆从大地上带到了人口拥挤、高楼林立的街巷,带进了喧嚣、神奇、拥有百万居民之城的各种语言里。

最后,我给城市带回了大地自身永恒、不变的宁静回忆,带回了仍然在道路上平静交谈的回忆。我再次见到了广袤、永恒的大地,美国的大地,荒凉、粗野、无边无际,布满了严酷,充满了空虚,粗糙且不值得回忆,但却在上万个地方生机勃勃,就像四月一样。不知何故,它具有别的地方无法企及的美丽,这是一种充满诗情的美,是一种狂放、难忘、孤寂、野蛮的美。

我所见过的一切,我对这个大地的所有回忆,全都带回了这个城市,这一切仿佛成了这个城市的补充物——可以哺育城市、维持城市,并且归属于城市。而铭刻在我心上的城市形象是如此难以置信,好像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一个神话,我自己想象出的某种巨大梦境;这一切如此难以置信,因此我认为自己返回时不一定会找得见;然而这个城市恰好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我从火车站一出来马上就认出来了:潮水般拥挤的人群,粗犷而令人茫然的街道,鳞次栉比、灯火辉煌的建筑物。

它虽然神奇而难以置信,但它的确就在眼前。我又见到了那一百万张脸——黝黑、邋遢、无奈、饱受折磨、腐败的脸,烙上了人皆熟悉的各种标记的脸:怀疑、不信任、狡猾、诡计多端、凶恶、愚蠢、玩世不恭。有身患热病的出租车司机干瘦、狡猾、诡诈、贼头狗脑的脸,凶恶的歪嘴巴,粗厉的声音,眼睛里闪烁着有毒且不自然的光芒。还有犹太人冷酷、傲慢、奸猾的脸,他们的鼻子就像鸟嘴;爱尔兰警察身材粗野、笨重,通红的脸上满是横肉,仗着自身的特权和权力,露出愚蠢、动辄就发怒、威吓人的神气,在那些蜂拥、喧闹、面色苍白的人潮之中,可怕地显出一种几近变态、残暴的气焰和力量。他们都在那里,就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是一个混血的民族,皮肤黝黑,性格狂热,永远在人行道上熙来攘往,和那个巨大的中心力量相合拍,充满了城市的力量,仿佛充满了普遍的、生机勃勃的活力之液。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些普通的、疲倦的、无奈的、粗鲁的脸,这些脸我已经见过百万次了,甚至连他们所说的那些粗俗不堪的胡言乱语,如今好像也永远受到了这种魔力的沾染,具有了这个城市的奇怪、传奇般的特点,他们自己也属于这种神奇、迷人的事物之列了。这些人虽然普普通通、单调迟钝、残酷、长相雷同,但似乎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合成了一体,与某种经典、永恒的事物固定在一起,处在时间永恒的变化和稳定之中,处在城市生活的一切神话般的现实之中:他们构成了它,他们是它的一部分,他们只属于它,不可能属于世界上别的任何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