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7/29页)
阿坚在潭水边停下来,站在一片高过人头的树丛里。此刻夕阳西下,红霞灿烂,可是天空又出现了敌机,黑压压地排山倒海一般冲过来。他们疯狂地扫射,同时还轰隆隆地投下一枚枚炸弹。飞机飞行的高度大约是3000尺,看起来就像一只张开的巨大手掌。阿坚很清楚这铺天盖地的炸弹会四处炸开,带来无法想象的毁灭力量,于是他卧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一刻,在垂直落下的炸弹的火光里,在潭水都颤抖着的黄昏中,他看见了阿芳,她在淋浴。她就在他左边不到10米远的地方,在一块乌黑发亮的石头旁,露出一张紧贴着岸边的湿漉漉的脸,那正是他的阿芳。
她一丝不挂地在洗澡。尽管她是跪着朝着潭水在洗,但她白皙的皮肤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她身后是低矮的草丛和稀疏的矮树。阿芳抬头看着飞机,看着像雨点一样的炮弹炸裂,露出火光和浓浓的烟雾,之后又升腾起来,但她似乎毫无惧怕和惊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然后继续从从容容地洗澡。她屈下双膝,用一只钢盔舀水,浇到肩膀上,脖子上,又挺起身子,浇到胸前。
阿坚咬住双唇以免叫出声来,他默默地看着阿芳。她洗得那么从容,那么毫无顾忌。她直直地站在那里,湿漉漉的裸体真是绝美。最后她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朝那黄莺兀地飞走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轻轻地像是跳舞一般转过身子,婉转地走上岸。她朝四周看了看,脸上没有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毫不在乎是否有人窥视。她从草地上拾起一条深绿色的棉毛巾,仔细地擦干身子。她的双臂那么美丽,两个肩膀浑圆,两只优雅的乳房高高挺起;腰身则光滑而平坦,小腹紧致,两条大腿之间的黑毛就像一块丝绒;长长的双腿像雕塑一样美,又像浓浓的牛奶一样温润。
阿坚在那浓密的树丛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芳看,眼光随着她的每一个举止流转。他看着她扭动着屁股穿上薄薄的内裤,扣上胸罩,又穿上一件很好看的外套。阿坚咬紧了牙。看来他以为降临在他们两人身上的灾祸,对阿芳来说,仿佛不是灾祸;相反,她似乎认为那是新的生活要素,她随时准备接受,准备适应,甚至颇为满意。阿坚甚至想,阿芳身上的那份带有完美主义倾向的纯洁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这种丧失不是由于外在环境的破坏,恰恰是她自己造成的,而且毫无遗憾。她用一种坦然的态度接受了新生活,就像刚才在潭水里那样赤裸裸,那样炫耀她的耻辱一样。实在是不可救药!他的阿芳,从一个美丽的、深情的、内心阳光的女孩子,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
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陌生的伤痛,这个女人用一种残忍的方式埋葬了她自己和阿坚内心残存的希望。她正在走出她从前的生活、她的过去、她的故乡,而且义无反顾。阿坚的心非常沉痛,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从容地穿上衣服,摇曳多姿地离开,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失望和痛苦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知道他们两个人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因为他已经决定离开她。这或许都是他的错,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会原谅他把她拖进那辆让她遭到轮奸的列车,眼睁睁地看着他打破那个大汉的头,或许以后她会宽恕他的,因为她的本性就是健忘的,阿坚知道。但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阿芳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他的面前,潭水的对岸,炸弹冒出的白烟正在升起,好像水雾在向空中蒸发,四处飘散。整个晚上没有一丝风,那么寂静,那么无力。他一整天都保持可怕的沉默,内心一直隐隐作痛。他缓缓地举起手枪,先看看枪口,接着慢慢举到头边,手指放在扳机上,茫然地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夜色。为什么人们总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实际上并非如此啊。可是为什么他的身体遭遇致命的打击时都没有颤抖,现在想跟自己决裂时却会颤抖?他自己问自己。他并不害怕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把手枪移到鼻子下面,手指放到扳机上,闭上眼睛,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