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28页)

一天夜里停电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来到他的房门口,他还没有睡,油灯的光线透过门缝晕染了出来。她知道他的房门从不上锁,便鼓起全部的勇气,扭动了一下门把,偷偷地把门打开了一半,酒的味道,烟的味道,还混合着油灯的味道,让她差点窒息,她仿佛听到了呻吟声,但她不敢走进去。阿坚坐在书桌前,在油灯下埋头写作,他低着头,很是沉醉,肯定没有看到哑女正望着他的目光,也没有听到门被打开时的吱呀声。他那样专注,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的视线从面前的纸张上挪开。她脱口而出一声长叹,但他还是没有听到,她就那样在这扇半开的门边站了很久,直到夜幕散去,天色渐渐发白。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晃已经几个月,阿坚的那部小说似乎还是没有写完,他就像是被囚禁在了那本书中,他当然已经完全忘记了她。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接着到了冬天……她还是会趁着夜里没有灯光的时候,透过那狭小的门缝看他,暗暗地,怀着爱慕和敬仰,在夜晚光线的渲染中,望着似乎正在做秘密工作的他,或是他疯疯癫癫的举动。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长了,面容消瘦,夜间的每一个时刻,他都好像在逐渐变得衰老。

也有一次,她走进房间,关上了门。那是暮冬的一个夜晚,天一黑就停电了,半夜突然又来电了,有人走上楼梯,走廊突然亮了,她飞快地闪进他的房间,把门关上,背靠门板,不断地喘气,心怦怦直跳。房间里寂静安宁,但阿坚并没有睡着,那盏美国产的灯已经没油了,灯芯烧得通红,像刚刚煅烧过的钢。阿坚不在桌边,而是跪在墙角的火炉旁,炉火时小时大,一会儿旺盛,一会儿又衰减下去,一会儿又烧起来,如此往复。她听到了撕纸的声音,她安静地走到阿坚身旁,跪了下来,一摞纸堆在两人之间,阿坚没有看她,不知道身旁有人,他从本子中扯下一张纸,撕成两半,每次往炉中添半张纸。

这件事情和过去阿坚所做的一切一样,在她看来都是神秘的,她不想也不必知道原因,不过,这让她想起了阿坚父亲焚画的事情。

“我爸爸把那些画作都烧了,为它们举行了野蛮而疯狂的祭奠仪式,……”某晚,阿坚这样说过的。

现在,她好像听到了吱吱的声音,像是来自火中的呼号。阿坚的手伸向那摞纸,准备再扯一张,她抑制住内心的害怕,握住了他的手,阿坚不觉一惊,瞬间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闪烁的眼神在惊讶之余还有一丝凶狠。

炉子里的纸很快烧完了,火立刻灭了,炉中的灰烬从炉口处四散飞落,在昏暗冷清的房间里扬得到处都是。

那天晚上,阿坚表现得比她还安静,后来却用一种狂暴、惨烈、强硬的方式占有了她,也把他那隐秘的孤单像刀样猛烈地刺进了她的心。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第二天早晨她才知道他已经走了。门忽地被吹开,又沉沉地关上,冷风吹过走廊,地板上的纸张飘在四周,几个空瓶不时滚动。她把纸收起来捆成一摞,收拾好房间,锁上了门,抱着那堆稿纸上了阁楼。她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但是什么也看不懂,纸上没有页码,纸张皱巴巴的,参差杂乱,字迹歪歪斜斜,像是森林里各不相同的大大小小的树木。

阿坚走后杳无音信,没人问她,她也无法向别人打探,渐渐地,她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等某个人。

日复一日,月月如此,一晃几年时光,那堆手稿上布满了尘土,像是古老的资料,这也许就是它们的命运,无法避免……

然而,这些事都是后来才发生的,在距今还很遥远的一个冬日。现在说的,还只是过去的事。阿坚,正如他一贯的样子,每晚如同风中蜡烛一般形单影只,伫立在凝固的空气中,在令人窒息的状态里,在无人理解的痛苦与醉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