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4/28页)

现在阿坚只能在晚上写作,因为只有在夜色里,他才能真正开始思考,才能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仿佛只有借着绵绵醉意,他才能保持足够的清醒。也只有在黑夜里,他的记忆才会闪亮起来,才能文思泉涌,把记忆与诗意化为文字,并融到小说的故事情节中去。

尽管阿坚总是那么疯疯癫癫,显得那么怪异和愁苦,又像鬼魂一般捉摸不定,但邻居对他房里彻夜不熄的灯光渐渐习以为常。专门在半夜行窃的小偷以及站在禅光湖附近的角落里等待接客的“仙女”都觉得阿坚那扇四季灯光不灭的窗户格外温暖,都亲切地称那扇窗户是“Ha Le(3)灯塔”,阿坚当然就是“灯塔看守人”了。

“喂,老兄,你可真能守夜,昨晚又写了不少吧?”人们常这样跟他打招呼,他则微笑作答。通宵写作的日子里,天亮的时候,他常打开窗户迎接晨曦和凉风,这时楼下人行道上偶尔会走来一位“美人儿”,冲他吹口哨,甚至跟他开玩笑。

深夜里,当周遭万物一片漆黑,阿坚才觉得自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因为黑夜正好与他内心的阴影相吻合。

现在,彻夜与明月相伴,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除非喝得酩酊大醉,他很少在凌晨两点以前睡觉,黑夜对阿坚来说弥足珍贵。他睡眠很差,白天睡吧,觉得天气干燥,无比难受;而夜里累了睡过去的话,就噩梦连连,好似火烧一般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醒来更是难过。

有时他想,也许只有死去才能真正安宁。小时候听到过这样一句话: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而嗜睡贪梦,就等于把人生又减掉一半。眼看时光飞逝,所剩无几,他并不惧怕死亡,他担心的是手里未完成的任务,这让他感到痛苦和沉重。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熬夜到东方破晓,突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他已经真切地来到了死亡面前。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不知道等他真正撒手人寰的时候,是否还会记得这些。但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死去,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但真的是临死的感觉!

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脑中闪过一丝虚幻的、难以捕捉的东西,然后一切就瞬间凝固了,变得冷峻而尖锐,似乎那就是理智,一种化石般凝固的理智,它在不经意间像斧头一样劈开他的意识。踌躇片刻后,他内心深处的生命力逐渐倾泻出来,缓慢而又安静,体内的真气如同瓶底渗出的墨水一般缓缓流逝。

他埋在桌上迷迷糊糊地写字,突然,笔从他手中滑出,滚落到桌上。他晕了过去,但是这种状态并非昏迷不醒,也不像被炮弹所伤或高烧昏厥那样沉沉睡去,更不像人走神那样。它超越了这一切,是一种阿坚从未有过的体验,是一切状态之上的状态,一切规律之中的规律,那是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就是死亡,阿坚知道。

有一条河,他从来没有见过,现在他的人生就化成了这样一条河。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就像高坡下的一条河流,而他正站在高坡上俯瞰自己正在流逝、消亡的生命之河。在流逝的河水中,浮现出他的一生,那么朦胧,那么清晰,又那么深刻而完整地再现了他生命里的每一个阶段和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那些人的相貌和命运,只有他清楚,生命之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是由他生活中的一桩桩事情和一个个回忆组成,并最终汇聚成一条没有姓名、没有时间的长河。

阿坚看见战前那年春末夏初的一个下午,柚子学校的操场上的几排树被砍掉了,地上也被挖出几道深深的壕沟。

校长头戴消防员用的钢盔,豪迈地向大家宣称:“在这场战争中被消灭的将是美国,而不是我们,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