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1/28页)

“这里……”阿坚开口说,极力不打磕巴,“夏天炎热,冬天又冷,风大,我清楚。以前这里是我爸爸的画室,他是画家……嗯,这里发生过很多事情……你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她微笑着,带着一种信任的神色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

“他们说这间屋子里有很多鬼,其实不是那样的,那些画中的人物,在我爸爸去世之前已经给他们举行了解封仪式,让他们脱离了画布。我爸爸把那些画作都烧了,为它们举行了野蛮而疯狂的祭奠仪式,他乱烧一通,一幅画都没有留下。”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手指摁了摁额头,极力回忆着什么,然后又说:“我爸去世以后,我离开过这里10年。回来后,我想:要不要收拾一下这间屋子?但是,我有点害怕,不是害怕鬼,鬼我已经碰到得够多了,我害怕看见夜晚我父亲坐在那里烧光画作的情形,我很害怕会从头想起来,想起开头,就会想起一切。”

尽管什么都不了解,但看着阿坚映在墙上的身影,她很自然地在头脑里描绘出20年前那个老人坐在火堆边烧着自己画作的情景。

“接着你来了,你不害怕,你是谁?”阿坚的舌头打结,仿佛思维有些颠倒,“除非是弄错了,我想起你是谁了,我……一是想让你换房间,我上来,你下去住;二是,咱们很熟悉了。想起来了,总之……”

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了。此时,他可能是喝醉了,把她和另外一个人弄混了,但是她不能开口讲话,是无法纠正别人的。阿坚把那双像矿工的手一样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放到她的手上,握住她,用略带蛮横的口吻说道:“我正在写的小说里面有你,你明白吗?你要帮我想起来,现在我需要从头想起来,把一切都想起来,要从上面这个阁楼开始想起来。”

她任由他一味地说着,她知道喝醉酒的人需要自由的环境和氛围,她还任凭他拉着她的手,紧攥着,抚摸着,直到摩擦得生疼,变得红肿起来。阿坚说累了,头低垂在桌面上沉沉睡去,她也早已疲惫不堪,折腾了很久才把手从阿坚的手中抽出来。

接着,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见过阿坚,虽然每晚他的房间都会有灯光亮起来。

后来有一次,她在大门外碰到了他,当时的阿坚就像是刚刚远行归来,消瘦了很多,也沧桑了很多,不言不语。她微笑着,先和他点头打了招呼,阿坚望着她,却露出愕然与陌生的神情,含含糊糊地不知应答了什么。很显然,阿坚似乎已经忘记了她。他迟疑地走回家去,只留下她安静地站在原地,她感到内心一阵刺痛。

然而,有一天晚上,她的房门外又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门外的阿坚又是一身酒气,又像一个酒鬼似的。她呢,就再一次容忍他坐下来,像以前那样陪他聊天,听他讲故事,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攥着,却还是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的古怪语言。这之后,阿坚便又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再后来,又是某个晚上……就这样反反复复。很显然,阿坚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才会想到她,只有在他醉到疯疯癫癫的时候,他才会需要她。每一次他登上楼梯,都像是在随着自己脑海中模糊的印象摸索着,接下来就是在她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述那一串串故事,那都是他过去生活的印记,听起来很恐怖,又模糊不清。在他趴到桌上沉沉睡去之前,就一直都坐着独白,面色凝重,声音沙哑。

最开始她对他的故事反应有些迟钝,很难理解,时间久了,她也开始明白,他一夜夜讲述的那些冗长的故事正是他手里在写的小说内容。出于一种对新生事物怪异而又贪婪的心理需求,阿坚需要她坐在那里,倾听他的想法和小说的段落。出于男人固有的自私习惯,出于一个民间作家特有的自私,更出于一个醉酒者的混沌无知,阿坚只顾着自己,几乎不会考虑到她的想法和感受,甚至一直都忽略她的声音,仿佛她是一张不会说话的稿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