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别集(第13/21页)
此外有《思越人》一首,亦见于晁补之《琴趣外编》,题作《朝天子》。词较浅俗,不类唐五代语,应以晁作为是。又有《醉春风》“严妆才罢” 一首,陈世修注曰:“《兰畹集》误作欧阳永叔。” 然欧阳修《近体乐府》中不载此词。《古今词话》谓《瑞鸪鹧》调五代时已有,即引冯延巳此词为证。可知此词确为冯作,岂崔公度本题作《瑞鹧鸪》耶?又有《鹤冲天》“晓月坠” 一首,《尊前集》、《花庵词选》均以为和凝所作,题为《喜迁莺》。然《南唐书》云:“延巳《鹤冲天》词‘晓月坠’前段,见称于世。” 其言必非无根。《花间集》所录和凝词中,亦无此词,故此词亦可定为冯作。又《南乡子》第二首前叠“细雨泣秋风” 与后叠“玉枕拥孤衾” 韵脚不同,显为二词各残佚其半。《花草粹编》合为一首,《历代诗馀》、《全唐词》、四印斋本均承其误。刘继增校订本析为二首,是也。然刘氏以为是单遍小令,则又承《词谱》之误也。
四印斋本又增辑得冯词七首,惟《寿山曲》一首曾有《侯鲭录》称引,可证为冯词。此外《玉楼春》“雪云乍变” 一首《尊前集》作冯词,但欧阳修《近体乐府》中亦有之,当属之欧阳修。又《采桑子》“樱桃谢了” 一首乃晏殊作,见《珠玉词》,亦当剔出。又《长相思》一首,《莫思归》一首,《金错刀》二首,皆从《花草粹编》辑录,所据不可根究,四词皆鄙俗,必非冯延巳词。
余写定《阳春集》,从一百十九首中汰除二十九首,补遗惟留《寿山曲》一首,共得九十一首,皆冯延巳词,无可疑者。此则陈世修之功,亦未可以其妄收赝鼎而没之也。
混入《阳春集》诸词,皆佳作也。欧阳修十六首尤婉丽缠绵,前人选冯延巳词辄以欧阳诸作当之。朱竹垞《词综》取冯词二十首,其中八首为欧阳所作,一首为韦庄词,一首为张泌词。韦张二词均见于《花间集》,以朱竹垞之博闻慎学,乃亦信《花间集》中有冯词误入,此不可解也。张惠言《词选》取冯延巳词五首,其《蝶恋花》三首,《清平乐》一首,皆欧阳修所作,《虞美人》一首虽是冯作,非其佳者。周济《词辨》取冯词五首,其《蝶恋花》四首皆欧阳修所作,《浣溪沙》一首,则《花间集》中张泌之词也。陈亦峰《白雨斋词话》盛称冯延巳《蝶恋花》四首,以为“极沈郁之致,穷顿挫之妙:情词悱侧,可群可怨。” 此四首实亦欧阳修词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云云,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乃不悟此词正是欧阳修作也。观乎此,可知历来评论冯延巳词者,皆未识冯词真面目也。
张惠言、周济均称冯延巳《蝶恋花》词“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 陈亦峰且云:“‘庭院深深’一章,他本多作欧阳永叔词,细味此阕,与上三章笔墨的是一色,欧公无此手笔。” 又云:“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冯正中意馀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 此皆尊冯而抑晏欧之论,然其所据以立论者,皆在此《蝶恋花》四首,而不悟此四首皆非冯作也。今以此四词还诸欧阳修,则三家所论,直是梦呓矣。
向来研究冯延巳词者,均坐二失。其一为过信《阳春集》。凡《阳春集》与欧阳修集互见者,皆断为冯作误入欧集。余则以为《阳春集》中若无《花间集》诸词混入,犹或可信其皆为冯作。今《花间集》词十二首赃证具在,又安能保其必无欧阳修词窜入耶?且如《蝶恋花》二首、《归自谣》二首,并见《乐府雅词》,其为欧作之证,强于冯作,顾乃必欲以为冯词者,何也?唐圭璋先生以为“《阳春集》编于嘉祐,既去南唐不远,且编者陈世修与冯为戚属,所录自可依据。元丰中崔公度跋《阳春录》,谓皆延巳亲笔,愈可信矣。” 此亦深为陈、崔二家所惑,而不思《花间集》词十二首将如何发落也。其二则以唐五代词为不可逾越之高境,非宋人所能企及。故二晏、欧阳虽步武延巳,亦仅能得其一体。刘熙载云:“冯正中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即其一例。夫“俊” 与“深” ,如何衡量?晏殊岂无深处,欧阳亦不乏俊语。惟心目中先有尊冯之成见,遂悬此深俊二格,以贬抑晏欧,总之谓晏欧皆不及冯耳。此则持文学退化论者厚古薄今之弊也。余以为令词肇兴于唐,自巷陌新声转而为士夫雅奏。温飞卿出,始为之选声设色,琢句研词,写宫闱婉娈之情;鬯尊俎筝琶之乐,歌词面目,从此一新,流风所被,遂成格局。此后则韦端已领袖蜀西,冯正中导扬江左,揄芬摛藻,纵未必迈越《金荃》,而托物取象,乃庶几继承楚些。比兴之义,于是乎入词矣。韦端己情至而言质,冯正中义隐而辞深,王国维谓“冯正中词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 此即言其于词之内容,有所拓展,为宋人之先河也。温、韦、冯、李之词,于宋人皆有影响,晏氏父子,所得犹在温韦之间;欧阳修则凌轹韦冯,青出于蓝矣。《蝶恋花》四首,固是欧公绝诣,冯延巳所不能到也。此四首与欧公其他词作,气韵一致,入《阳春集》则此四首与彼十首之间,深浅判然,愈见其非一手所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