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别集(第11/21页)

嘉祐本有“风乍起” 一词,或以为即陈振孙所言之长沙本。此说非也。嘉祐本是北宋刻,长沙坊本乃南宋刻。或者长沙本即嘉祐本之复刻,此则未可知矣。

高邮崔公度跋《阳春录》,在元丰中(见宋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中罗泌跋文),后于陈世修者二十年,其书亦北宋刻也,然未闻流传。汲古阁刻欧阳修《六一词》,其《归自谣》、《蝶恋花》等四词下皆注云:“亦载《阳春录》。” 阮郎归第三首下注云:“上三阕并载《阳春集》。” 此乃毛晋据罗泌校语录入,其一条又误“录” 为“集” ,非毛氏曾得见《阳春录》原本也。惟罗泌校语原有十一条,而毛氏仅录其五,岂以为其它六词皆可定为欧阳修作,无须置疑耶?《全唐词》载温庭筠《更漏子》“玉炉烟” 一首,下注云:“互见《阳春录》。” 此注未详来历,岂当时馆臣果曾见高邮本《阳春录》耶?

侯氏本与四印斋本所据钞本不同。刘继增所得又别是一本。且刘氏尝更见一钞本,又与其所得者不同。《爱日精庐藏书志》著录《阳春集》一卷,云从钱塘何氏传录。然则嘉祐本之传钞本见著录者,已有六本。此六本殆互有异同,故诸家所校,亦有出入。此则由于钞手之误。或妄人随臆意改,宋刻祖本不出,无可究诘矣。

陈世修序文颇弄狡狯,其言曰:“冯公延巳,乃余外舍祖也。” 又曰:“公以金陵盛时……为乐府新词……日月浸久,录而成编。” 又曰:“公薨以后,吴王纳土,旧帙散失,十无一二。今采获所存,勒成一帙,藏之于家。” 此数语者,所以表示:1 己与冯氏有姻亲世谊,故其所采辑诸词,来源可信。2 《阳春集》为冯延巳手编之词集,集名乃冯氏自定。3 旧编已十无一二,故今采辑成编,仍名曰《阳春集》。4 编成此集,目的在保存冯公著作,非为刊本贸利,故“藏之于家” 。今按其书中所录,有见于《花间集》而为韦庄、温庭筠、欧阳炯、和凝之作者,有见于欧阳修词集者,有见于《尊前》、《兰畹》诸选集而不题为冯作者。剽窃之迹,已自显然,而陈氏又自注以实之。如《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 一首,其下注云:“《兰畹集》误作牛希济。” 此词原在《花间集》中,本是牛希济作,《兰畹集》从《花间集》选录,何尝有误?而陈氏故意不言《花间集》,无非混淆视听,使读者以为其所注可信耳。实则凡有此等注语者,皆非冯延巳词,此其欲盖弥彰之迹也。至于集名“阳春” ,亦必非冯延巳自题。冯氏必不自诩其所作为“阳春白雪” 之音也。嘉祐以前,未闻《阳春集》之名,此必陈世修自题之而于序中隐约归之于冯延巳耳。

南唐纳土,后主入朝,二主词及冯延巳词遂流传于汴都,宋初文士不能不受其影响。晏殊、晏幾道、欧阳修皆爱好冯延巳词,其所自撰乐府歌词,亦与冯延巳词风格相似。当时冯词尚无专集,流传者皆散阕钞本,或布于歌人之口。二晏、欧阳词亦未编集行世,辗转传钞,容或误其作者。当时坊间所刻《尊前》、《金奁》、《兰畹》诸选集,乃至杨元素撰《本事曲》,皆有此失。故陈世修敢于妄辑冯词,刊版贸利,岂真为“藏之于家” 哉。

嘉祐本既非善本,学者遂以不得见高邮本为恨。然以余考之,高邮本亦未必佳也。《直斋书录》引崔公度跋,有云其“家所藏最为详确,而《尊前》、《花间》诸集往往谬其姓氏,近传欧阳永叔亦多有之,皆失其真也。” 又罗泌校正欧阳修《近体乐府》,有跋语一则云:“元丰中,崔公度跋冯延巳《阳春录》,谓皆延巳亲笔,其间有误入六一词者。近世《桐汭志》、《新安志》亦记其事。今观延巳之词,往往自与唐《花间集》、《尊前集》相混,而柳三变词亦杂《平山集》中,则此三卷,或其浮艳者,殆非公之少作,疑以传疑可也。” 合此两家所述,可以揣知崔跋之内容。崔自矜其家所藏冯延巳词皆延巳亲笔,故最为详确。此所谓“亲笔” ,殆非墨迹之义,盖言其皆延巳所自撰。故凡有互见于《花间》、《尊前》诸集者,皆“谬其姓氏” 者也;凡有以为欧阳修词者,“皆失其真” 者也。此其诡言,与陈世修同。盖崔公度本亦剽窃《花间》、《尊前》诸书及欧阳修词成之。欧阳修《近体乐府》中有罗泌校注十一条,谓此十一首皆见于《阳春录》。罗泌不敢定其孰是,故只得“疑以传疑” 。崔公度则竟云是误入六一词者,则坚持其所录皆延巳亲笔也。又罗泌校语十一条,以今本《阳春集》按之,亦无不合。可知崔公度之《阳春录》未必胜于陈世修之《阳春集》,惟《阳春录》无“风乍起” 一词,《阳春集》则有之,《阳春集》有“归自遥” 三首,《阳春录》则题作“归国遥” ,今所知二本之不同,惟此二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