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11/39页)
我下楼时,父亲正在跟一位法国记者喝鸡尾酒。“你何不演奏一曲?”他问。“我没心情。”我答道。“为什么你没心情?”他问,仿佛跟我唱反调。“就是没心情啊!”我顶回去。
今天早上终于排除主要障碍后,我似乎能够公开表达此刻心里微不足道的念头。
或许我也应该喝杯酒,父亲说。
玛法尔达通知开饭了。
“现在吃晚餐不会太早?”我问。
“已经超过八点了耶。”
母亲护送一个搭车来这儿,必须先行离开的朋友出门。
我很庆幸那个法国人尽管焦躁不安地坐在扶手椅上,等着让人领到餐室去,仍然一动也不动坐着。他双手握着一个空杯,迫使刚刚问他对即将到来的歌剧季有何想法的父亲在他回答完之前继续坐着。
晚餐推迟了五到十分钟。如果奥利弗晚餐迟到,就不会跟我们一起吃;但如果他迟到,就表示他在别处用餐。今晚我希望他只跟我们一起吃。
“我们入座吧。”母亲说,要我坐在她旁边。
奥利弗的椅子空着。母亲抱怨说他至少该通知我们一声。
父亲说可能又是那艘船的问题。那艘船应该拆掉。
可是船在楼下,我说。
“那一定找那个译者去了。是谁跟我说他今晚得跟译者见面?”母亲问。
千万不能表现出焦虑或在意的样子。冷静。我不想再流鼻血了。我们谈话前后、牵着脚踏车在小广场上走、恍若天堂的那些时刻,如今属于另一个时间的断片,仿佛发生在另一段人生的另一个我身上。那段人生虽然跟我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大不同,其间的变化却足以让阻隔我们的几秒钟感觉仿佛有几光年那么远。如果我脚踩着地,假装他也坐在对面,藏在桌脚后的他的脚会不会像打开掩护装置的太空船,像生者召唤来的灵魂,突然从太空的凹洞中显形,说道“我知道你在召唤我。来吧,你会找到我的”?
不久,母亲的朋友在最后一刻决定留下来吃晚餐,并安排在我午餐坐的位子。留给奥利弗的餐具立刻收了起来。
收拾的动作很快,没有一丝后悔或内疚的迹象,有如拔除一个坏掉的灯泡、从曾经是宠物但终究遭人宰杀的羊体内刮除脏器、从死者的床铺上抽掉床单和毛毯。拿去,接好,把这些东西丢到看不见的地方。我眼睁睁看着他的银制餐具、他的餐垫、他的餐巾、他的存在,全数消失。此情此景不折不扣预示了不到一个月后将要发生的事。我没看玛法尔达。她厌恶晚餐开始的前一刻还要这般弄东弄西。她对奥利弗、对母亲、对我们的世界摇头。也对我摇头,我猜。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的目光审视着我,准备猛然抓住我,与我四目相接,所以我死命盯着爱吃的冰淇淋点心⑧,始终不抬头。她知道我爱这种点心,才放在桌上给我。尽管她带着斥责的表情偷觑着我,却也心知肚明,我明白她为我感到遗憾。
⑧原文为意大利文semifreddo,字面上是“半冷”的意思,指冰淇淋蛋糕、半冰冻的牛奶蛋糕或某些水果派等半冷冻糕点。
当晚稍后,我弹钢琴时仿佛听到速克达机车停在门前的声音,我的心跳得飞快。有人载他回来。也可能是我搞错了。我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听他那双布面平底凉鞋轻轻踩着砾石,走上通往我们阳台的阶梯。可是没人进屋里来。
更久、更久以后,我在床上分辨出停在松树小径外大路旁的车子传来阵阵乐声。门打开。门砰然关上。车子开走。音乐逐渐消失。只剩激浪,和一个深陷在思绪里或只是微醺的人,踏着闲散的脚步轻轻掠过砾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