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7页)

“果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啊。”我低语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样的怪话,而且说出的每个字都极轻柔,仿佛不带一丝气息。警长正在我身后整理绞索,可声音却像是来自大厅的远处。然后,就听他轻声对我说,仿佛隔着无底的深渊:

“我听说有这么个人,”他说,“坐气球到高空观察气象。很有魅力的一个人,就是不怎么爱看书。他们不停放绳子,直到他完全消失了踪影,连望远镜都看不见。然后,为保证第一流的观察,他们又放出十英里长的绳子。等到了观察的时限,再把气球拽下来,一瞧,篮筐里的人不见了。后来到处找,也没找到尸体,更别说活人。”

听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昂头站着,两只手仍搭在木栏杆上。

“不过,他们倒挺聪明,两星期后又把气球放上了天。这回拽下气球,再一瞧,那人竟然就坐在篮筐里,而且据说毫发无损。”

这时,我又发出了一点声音。我能听到自己在说话,就像在公众集会上,你既是主讲人,又是旁观者。警长的话我全听见了,也全听懂了,却毫无意义,正如耳边这些经久不息的清晰的声音——远处水鸟的鸣叫,微风吹来的瑟瑟声,水落山崖的轰鸣声。很快,我将堕入尘土,追随逝去的人们,然后,或将脱胎换骨,破土而出,忘却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也许会变成四月里凉爽的风,江上汹涌的波涛,又或者融入那亘古而完美的青山,据守在湛蓝的天际,留存在人们的心底。也许会变成比较小的东西,譬如在昏黄而令人窒息的一天,变成草丛里的一点动静,变成偶尔出来觅食的动物。甚至在区别晨夕的不同当中,在白昼已经完满而成熟的声色与气味中,都可能有我永恒的存在。

“于是,大家就问他去了哪儿,遇到了什么情况,可他却三缄其口,只是像安迪·加拉那样狂笑,然后回家闭门不出,让他母亲对外说,他不在家,不见客,谢绝一切宴请。这让当地人很恼火,情绪一度高涨到了失控的地步。于是,他们私下开了一次会,除了那家伙,其他人都到了。会议决定,第二天大家都带上猎枪,闯进那人家里,把他绑起来,拿烧烫的火钳吓唬他,要他老实交代,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瞧这社会秩序,多好啊。这是对民主自治的无情控诉,是对地方自治[46]的绝妙注解。”

又或者,我会投入水中,漂流到远方,融合太阳、光线和未知的水分,变成异乎寻常的东西。大千世界有各种液体和水汽,存在于各自永恒的时间里,无人察觉,无人了解,只在其本原而莫测的神秘中才有意义,只在其盲目而无情的浩瀚中合乎情理,只在其实在的抽象中变得无懈可击。说起这种事物的内在特性,我的一生也许正是它最精华的核心。也许,我属于一座孤独的堤岸,又或者就是那绝望的怒涛。

“可哪知道,当天夜里下起了暴雨,风呼啦呼啦地吹,把树都给吹倒了。马路上到处是折断的枝条,块根作物被吹得东倒西歪。第二天早上,一群壮汉跑到那人家里,往床上一瞧,竟然是空的。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人的影子,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穿着衣服的还是光着身子的。于是,一伙人又回到放气球的地方,发现风早把气球吹上了天,吹到云层里,看都看不见,轱辘上就剩一条缆绳在晃荡着。于是那些人扯住绳子,扯了八英里长,放下篮筐一瞧,又是空的。大伙都说,那人坐气球上了天,再没下来过,可这终究是个不解之谜。那人名叫奎格利,据说是弗马纳[47]人。”

警长的这些话是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因为他一直在忙活,忽左忽右,忽而又爬到梯子的高处,去固定绞架顶上的吊索。他的存在似乎主宰了我身后的半个世界——他的声响、他的动作——充斥了最最遥远的角落。而我面前的那半个世界,则被赋予了或明晰或圆润的轮廓,而这恰好与其性质相符。身后的半个世界黑暗、邪恶,空无一物,只剩那居心叵测的警察正在耐心、礼貌地安排着我的死亡。此刻,他的工作即将结束;我眺望前方,发现视力正在衰退,远处几乎看不清楚,近处也已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