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别(第5/10页)

他简直将生病当作犯罪一般,一个劲儿向我赔不是。

第二天早晨,我立刻去请医生。那是个晴朗清冷的日子。去路中,我的忧虑、焦急已缓和下来,脑海中萦绕的是圣诞节的事情,届时该送什么礼物给波比,才会使他高兴。医生还在家里。经我热心地央求,随即用自行车载我一起回来。抵达后,爬上楼梯,进入波比的房间,开始触诊、打诊、听诊。医生略带严肃的表情,语声柔和地告诉我病情,骤听之下,我的一切快乐完全从心里抖落下来。

痛风、心脏衰弱、病况危笃——我听着一一记下来。医生要我让病人入院,真奇怪!当时我一一照办如仪,丝毫不加拂逆。

下午,医院的车子来了,一切手续办妥后,回家一看,屋中冷清清的,波比专用的大椅子已收拾好摆在墙角,邻房,人去屋空,只有卷毛狗过来依偎着我。

爱,就是这样,每每带来痛苦,那以后,我承受了许多痛苦。然而,若是爱心不冷却,若是有个坚强的朋友伴随着我们生存,若是能感到一切生物和我系上密切的活结,那么,会不会痛苦则不是太重要的问题。如果容许我再度看到与那时相同的神圣世界,即使我放弃过去的美好日子、恋爱、当诗人的计划等等,也无不可。那时,也许眼睛、心脏会痛得厉害,也许美丽的荣耀和自尊心会伤痕累累,但过后,心灵将趋于平静、谦虚、成熟,心的深处将活泼起来。

自从遇到金发小女孩亚琪后,我的一部分旧血液已死去。如今,我要把全部爱心奉献给一个天生伛偻的男人,照料他从受苦以至逐步死亡,每天和他一同体味死亡的恐怖和庄严。我好不容易刚开始修习爱的课程,却在这开头就不得不夹进一章庄严的死亡问题。这一段时期的事情,我将详尽写来,就像女人的大谈当年订婚的经过,就像老人的话说少年的荒诞,不害臊、不脸红,不像在巴黎的生活只轻轻带过。

我看着一个一生中只有苦恼和爱的男人,逐步走向死亡。波比虽已察觉“死”已在他的身边,但仍满不在乎一如天真的孩子。他的眼神摆脱了剧烈的痛苦对着我,似乎若有所求,但那不是要我伸出援手,而是鼓励我振作起来,是表现着:他虽处在与病魔的挣扎和痛苦之中,但他心灵深处最善良的本质仍依然无损。每当那时,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光辉,令人不会去注意他那憔悴的脸容。

“波比,有什么事情吗?”

“讲故事给我听好吗?貘的故事也可以。”

我开始讲貘的故事。他闭上眼睛。我感到眼泪似欲夺眶而出,本想装着和平常一样的语调,但始终装不像。不久,看他仿佛睡着了,于是我闭上嘴。他马上张开眼睛。

“——以后呢?”

我只得继续讲下去。包括:貘的故事、卷毛狗的故事、我父亲的事情、小坏蛋马提欧·斯比内利的事情、伊莉莎白的事情。

“她和一个庸俗的男人结婚。对吧!佩特!”

波比经常出其不意地提起有关死的事情。

“佩特!说真的,世上最难勘破的是生死关,但到头来每个人总要度过这一关。”

或者这样说道:“如能让我摆脱这种痛苦,也值得一笑。在我,死,实在很合算,因为那时我就可向我背上的肉瘤、麻痹的腰、短瘦的脚,道声再见了。而你,肩宽背厚、四肢健壮,就万万不该了。”

死神已逐渐逼近。有一次,他假寐一会儿,醒来时,语声清晰地说道:

“天国好美哟!比牧师所说的天国美得多得多!”

木匠太太经常来探病,表示她的惦念、关怀,也曾表示愿做经济上的帮助。遗憾的是她丈夫一次也没来过。

“天国也有貘吗?”我常问波比。

“有的!”他点点头,“各种动物都有,也有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