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别(第7/10页)
闲来无事,我便修订脑中的旅行计划,愈改愈完密,愈想愈满意。那时,如忆起屈安地酒的香醇,心情愈发舒畅。别后,那里的一切,不知是否有所改变?
2月时,故乡酒馆的主人,寄来一封文笔独特、令人感触万端的信。他说:家乡积雪甚深,村中人畜自是无万事顺调之理,尤其令尊健康情形堪虑。总之,如得便最好回家一趟,否则,汇款回来亦可——一则是因为这里汇款不方便,再则也是惦记年迈的父亲,于是立刻起程回乡。抵达那天,是个风雪交加的日子,远方近处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山,也看不到住家,所幸我路径熟悉,还算没有大碍。出乎我意料的是,老父并没卧病床榻,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暖炉的一角,满副年老气衰的模样。附近店家的太太趁着送来牛奶之便,将父亲生平的坏习性一一指陈出来,老实不客气地抨击一番。虽然我踏进家门,她仍不停止。
“哟!佩特回来啦!”老父眨眨左眼看着我。
可是这位太太还是继续说教,我只好在旁边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套和长靴上的雪片在椅子周围融解,由濡湿的斑点而后形成静静的小水池。耐心等待她的“邻人爱”泉源的干涸。好不容易她才停住话锋,告别离去。
父亲的体力已显着衰退。我不能无动于衷,不能眼看他的身体逐渐坏下去。我再度想起那曾经实行短时期的尝试对父亲的照料。虽然那次的出游是出于无奈,但现在他更需人照料了,我应该继续完成那未了的责任,以弥补过去的罪愆。
父亲健康时的性格本就刚愎得令人不敢恭维,目前虽说他年纪老迈且患病,然而,若要求一个粗鲁的老农夫,因儿子的孝心所感动,而变得温和,彼此和睦相处,根本是异想天开的事。生病后的他,脾气更别扭,虽然不能说存心要把从前我所加之于他的辛劳,连本带利收回来,实际上完全是那套作风。他很少跟我交谈,只是摆出粗暴、严峻、不满的面孔,并且还经常对我耍心机。我常想:有一天我到这种年龄时,不知会不会变成那样难伺候的怪人?要他少喝酒,所遭遇的情形亦复如此。我每天只准他跟我一道喝两次的南欧特产名酒,每次他必是带着不愉快的脸色喝下,因为吃完饭后我总不会忘记把酒瓶收回地下室的储藏室锁起来,并且钥匙绝不交给他。
到了2月末,一连几天都是晴朗的天气,这是高山景色最美丽的时候。厚雪覆盖的断崖在蔚蓝的天空中巍然矗立,轮廓分明,仿佛近在咫尺。山腰以及牧草地也是白皑皑一片,那是冬山特有的雪,山谷中就绝不会降下那等洁白、结晶、香馥的雪。白天,小丘陵上阳光璀璨,山洼及山腰中,躺着浓浓的青影。空气被雪洗涤了几个星期,已没有丝毫污尘,在阳光下呼吸也是一大享受。几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在山腰中滑雪橇。午后,老人们都出来散步、晒太阳。白雪堆积的水田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泓碧绿的湖水。那种美丽的景色,是其他季节所不可能有的。但,一到夜晚,天花板的横梁也冻得嘎嘎地响着。每天吃午饭前,我都要扶着父亲走出门外,他先是将那关节弯曲突起的手指伸出阳光下,注视了一会儿,稍后,便开始咳嗽起来,嘴里嘟哝着感叹天气的寒冷。我知道这是他的一种谋略,他正在动我的利久酒22的脑筋,因为,天气并不太冷,他的咳嗽也不太严重。喝下酒后,他就很技巧地逐渐停止咳嗽,暗地里沾沾自喜,以为瞒住了我。饭后,我常留他一人在家,自己打上绑腿去爬山,回程时,把带去的水果袋当作雪橇,从雪的斜面滑下。
接近预定去亚西基旅行的日子时,雪仍积了几公尺深,挨到4月,炎风来袭,整天中咆哮声不绝于耳,远方崩雪轰隆,水势如急流怒湍,如万马奔腾,带着巨大的岩块和碎裂的树木,投向我们这贫瘠的土地或果树园来。由于炎风的热气,使我不能成眠。每当夜晚,听着暴风雨的叹息声、雪崩的轰隆声、狂涛拍岸的声音,令我感动,也使我充满不安。那业已克服的恋爱病,再次猛烈袭来。午夜,感到急剧痛苦之余,我又爬下床,身子探出窗外,对着隆隆声不绝的原野,大声呼喊“我爱伊莉莎白”。自从苏黎世时在山丘上的那个疯狂之夜以来,我还不曾如此激动过——在我的思维中,这美丽的女人,不时在我眼前浮现,对我嫣然微笑,但等我一靠近,她又飘然远去。我,正如一个受伤的人一样,非把那刺痒的肿疱搔破不能称快。我虽明知一再撩起这痛苦无益的过去,是可耻的,也曾因此而诅咒炎风。然而这种痛苦之中可也蕴藏着一种无可言喻的温馨快感。每当回忆少年时暗恋萝西的情景,那时的感受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