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别(第9/10页)
“丽丝蓓!今天天气很暖和吧!”
“是呀!你在做什么工作?”
“修理屋顶。”
“实在说,你家屋子老早就该翻修了,现在做未免太迟了。”
“可不是!不过没法子呀!”
“令尊身体如何?他怕有70岁了吧!”
“80岁啰!80岁!说真的,如果我们活到那种年纪,不知变成怎样?那时的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是呀——噢!家里的人正等着我的便当,我得赶快带去。佩特,再见啦!”
“丽丝蓓!再见!”
一边目送她的背影,我抽了几口烟想着:大家都那样勤奋地从事自己的工作,而我,整整花两天的时间钉屋顶的木板还钉不完,是什么道理?好不容易总算把屋顶修葺完竣,老父也觉得很“难能可贵”。我自是不能拉他上屋顶去参观我的杰作,只得详详细细地对他说明,某个地方是如何如何修理的,今后将着手哪些地方,预定何时完工等语,话中不无带点夸张。“好的!”父亲点头称可,“好的!不过,依我看,到年底恐怕你还无法完工。”
回顾我半生来的飘泊生活,我已体会出鱼之不能离水、农夫之不能离开乡村的道理。证诸我的经验,可断言尼密康村的卡蒙晋德永远不可能成为八面玲珑的社会人和立足于万花筒般的都市社会中。我虽然未能攫住世间的所谓幸福,这次身不由己地回到这山湖夹缝中的老巢,如今想来却只有喜悦。这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土地;在这里,我身上的美德或罪恶——尤其罪恶方面,都被认为是祖先传来的极其自然的东西。我在流浪期间,忘了故乡,有时也难免以为自己真是怪里怪气的人,如今细细思量,这正是“尼密康精神”在体内暗中活动着,致使无法适应其他地域的生活。在这里,便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我是怪人。综论我这半生的遭遇,我发觉自己实是老父和肯拉德伯伯的综合化身。我在所谓“文明的社会”中,东奔西闯的结果,下场和伯伯那名震遐迩的快艇冒险实是大同小异,只是我所耗费的金钱、岁月和劳力较多而已。我若刮净胡子、穿上系吊带的皮裤,也许十足绅士派头;但是,最后还是回到故里,还我本来面目,步着父亲的后尘,接下他的工作棒子。大家只知道我在外面混了许多年,究竟真相如何,没有人知情。所以我在谈话中,时刻留神避免谈及过去曾有过多么悲惨的生活、曾陷入多深的泥淖中。否则,恐怕马上会赢得很难听的绰号。每当谈到德国、意大利或巴黎的事情时,多少要自我吹嘘一番,因此,即使实话实说时,有时连自己也怀疑起它的真实性来。
浪费如许多的岁月,走遍如许多的地方,所获得的是什么?我曾经爱过如今我仍深爱着的女人,在巴塞尔养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另一个爱我的女人,已和别的男人结婚,继续经营青菜、水果、杂货生意;促使我回归故乡的父亲,处在既死不了也无法康复的状态,成天坐在我对面的躺椅上望着我,羡慕我手上有进入地下室的钥匙。
不,其他还有许多。去世的母亲、溺死的青春好友、金发的亚琪、瘦小伛偻的波比,都已化为天使住在天国。修建村中的两个拦水坝时,也邀我参与策划工作。如果,我有意的话,也可轻而易举地挤入村议会。
不过,最近我又发现一条新出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经常去照顾的那家酒馆老板尼狄格前几天曾向我吐露他的苦境,他说近来身体开始急遽转衰,已无意再经营下去。如果村中没有适当的人选来顶他的店面,只有将这店铺卖给外地的酿酒同业,事情若演变至此,那就糟了,因为他们必定改为专售啤酒,从此,尼密康村将无喝酒的好去处,连尼狄格地窖所藏价值可观的陈年老酒,也算报废了。听他这一席话,使我怦然心动。我在巴塞尔还有若干储蓄,如果由我来接掌酒馆,老尼狄格当不会有什么异议。唯一可虑的是,老父在世之日我还不能当酒馆主人,否则,老人家更会成天抱着酒瓶子了。同时,我既学过拉丁语又读毕大学,若是到头来只有当个尼密康村的酒馆主人,此外别无出路,这样一来,恐怕父亲会高声唱出凯旋之歌。嘿!这样不妙!于是我静待着老父死日的来临。不是咒他赶快死,而是觉得即使他死了也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