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24/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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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六日,是个晴天,刮着东南风。我跟春琴回半塘扫墓。

自从她母亲去世后,春琴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村庄。那里埋葬着她的祖父、父亲和哥哥。现在,她既然已经重新嫁人,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应当回去知会他们一声,在他们的坟前磕几个头。春琴拎着一个印有“莲美化工”字样的白色布兜,沿着风渠岸河道的大路,走在了前面。我渐渐就有些跟不上她。我看见她的身影升到了一个大土堆的顶端,然后又一点一点地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过不多久,春琴又在另一个土坡上一寸寸地变高、变大。

最后,她停在了一处池塘边,发呆,等我。

太阳终于在废弃的砖窑背后露了脸。那熔岩般的火球微微颤栗着,从窑头赵村的废墟上,一点点地浮上来。顷刻间,天地为之一新。不远处的那片山岗上,在当年大队蘑菇房的位置,停着一辆报废的挖掘机。我隐隐记得,那处池塘位于两条道路的交汇点,正是当年我和父亲去半塘走差时,遇见梅芳和高家兄弟的地方。在一种似曾相识的寂静中,我似乎仍能听到当年送喜报的锣鼓声。

西厢门和东厢门也早已片瓦不存,只是那道灰灰的山墩(中间有一个供人通行的方方的大洞)还在。山墩东面的小河还在。一边有栏杆的小石桥还在。当年,我和父亲看见狐狸的那个乱坟岗上,矗立着一个“韩泰轮胎”的广告牌,背后是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巨大苗圃。一辆满载树苗的小卡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苗圃的大门。

这是我第二次去半塘。

我记得,早在四十三年前,父亲带我去半塘走差时,曾不无夸耀地对我说,到了仲春时节,等到村子里的桃树、梨树和杏树都开了花,等到大片的红柳、芦苇和菖蒲都在水沼中返了青,成群的江鸥和苍鹭从江边结队而来,密密麻麻地在竹林上空盘旋,半塘就是人世间最漂亮的地方。我想,假如父亲有机会再到半塘来看一看,他一定会为当初说过的话感到羞愧。没有满村的桃杏。没有遍地的红柳和菖蒲。没有成群结队的江鸥和白鹭。

一条正在建造中的高等级公路,把半塘隔成了南北两个部分。南边紧挨着马路的,是修葺一新的半塘寺。它被建造在一片宽阔的水面之上。水塘对面是一大片有着蓝色屋顶的工业园区。再往南,可以看见居民小区的一排排楼群,隐没在一大团黄色的脏雾中。而在这条公路的北侧,也就是原来半塘村所在的位置,已经被规划成一个半月形的墓园。

清明节刚过,墓园里到处都是扫墓人遗落的黄色菊瓣。一团团的纸灰在风中打着转。一个身穿皮夹克的中年人,一边在墓前烧纸,一边在用手机打电话。我们在那片墓园中转了半天之后,春琴才猛然想起来,她家人的坟墓,很可能不在这片墓园中——当年,半塘村拆迁时,村里派人来通知她回去迁坟,她正在医院里打点滴。尽管如此,春琴还是执意要把这里的每一处墓碑都看个遍,满心希望“说不定在哪个角落里”,就能突然看见她家人的名字。

很快,春琴在一棵老槐树下站住了。她转过身来,惊恐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知道她为什么流泪。

那棵长在墓地中的老槐树,原先长在她家的院子里。借由这颗老槐树,我大致可以推断出他们家正房、厢房以及院落的大致方位和朝向。春琴当年在堂屋里手摇纺车的那个地方,如今耸立着一个黑色的花岗岩墓碑,上边赫然写着“李阿全之墓”五个金灿灿的大字。

等到我好不容易把她劝住了,春琴这才囔着鼻子,对我嘀咕了一声:“阿全那么年轻,怎么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