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22/26页)

春琴仍在低头织毛衣,她头也不抬地问我:“你说,马老大这个人。平时对我们怎么样?”

“挺好的呀。”我茫然不解地望着她,“说起来,我父母结婚,还是她做的媒呢。”

“就是嘛!你在文章中把她写得那么龌龊,怎么对得起她?你把她过去的那点事揭发出来,她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只得很不高兴地提醒她,马老大已经死了六七年了,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反正我心里不舒服。”春琴提高了嗓门,“直说吧,你是删,还是不删?”

我耐着性子跟她解释,现实中的人,与故事中的虚构人物,根本不是一回事。既然是写东西,总要讲究个真实性。可没等我把话说完,春琴就不客气地回敬道:

“讲真实,更要讲良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知道再这么纠缠下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板起脸来告诉她,我不打算删掉任何一个字。春琴立刻把手里的毛衣往床上一扔,蓦地站了起来,从床头柜上端起水杯——我原以为她会把水杯直接朝我砸过来,还好,她只是喝了一口水。随后,她抹了抹嘴,说了句“让你的真实性见鬼去吧”。一扭身,气咻咻地出了房门。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开始冷静下来。我来到厨房,看见她正在灶下烧火,暗自垂泪。我走到她身边,正想蹲下来劝劝她,可她一把就把我推开了。她从灶下起身,走到灶前,掀开锅盖,将铜勺在铁锅里胡乱搅了搅,对我说:

“明天一早,你就去街上买张床回来。”

“好好的,为什么又要买床?”

春琴就把勺子在锅沿上重重一敲,怒道:“从明天开始,我跟你分床睡。”

我知道,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不服软看来是不行了。我当即向她发誓赌咒,不仅保证将马老大、吴其麓之间的那段故事(总共四千多字)尽数删除,而且,凡是她认为应该删改的地方,我以后一律照办。

从那以后,我在给春琴读故事的时候,为了不让故事中断,特地准备了一个小本子。一旦她提出不同意见,就将它记录下来。等到把整部书读完,再一并做出删改。当然,我自己也留了个心眼。凡是那些有可能引起春琴不快的段落,我都一概跳过不读。可即便如此,她最终提出来的修改意见,竟然也达四十九处之多。

其中改动最大的,是更生这个人物。关于他与唐文宽之间的那档子事,春琴责令我一个字都不许提。前后删改七八处,删掉的内容,大约在七千字上下。这样一来,更生从小说中的一个主要人物,被降格为一个次要人物。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如果说到我的小说中让春琴最为反感的人物,出乎我的意料,既不是她曾经的死对头梅芳,也不是她深恶痛绝的王曼卿,而是一个名叫沈祖英的人。至于说她对沈祖英心生反感乃至厌恶的理由,说来十分可笑——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春琴讨厌沈祖英,竟然是因为我在故事中写她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春琴说,她平时最讨厌戴眼镜的女人,“文乎文乎,装模作样,讨厌死人了!再说了,你们两个孤男寡女,成天呆在那个图书馆里,一天到晚也不知道搞什么勾当。你竟然还夸她长得漂亮!”

按照春琴的建议,我把沈祖英与我在下午喝茶时“讲文论史”的部分,全部予以删除,并重写了“沈祖英”一节。

不过,春琴的建议并不都是那么荒唐可笑、蛮不讲理,有的地方,也可以说很有见地。比方说,雪兰与我离婚后,我本有一大段文字写到小武松、银娣去上海后的生活经历。可春琴说:“你一会写镇江,一会写南京,一会冒出个合肥,现在又来了个上海,搞得我头大。再说了,他们在上海跟女婿的那点事,与整个故事全不相干,我劝你还是把它划掉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