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23/26页)

你还别说,这一大段枝蔓被划去之后,文章的脉络顿时变得清晰流畅了许多。

在这部小说的第四章,我还写到了高定国与春琴之间的一段交往。当时,龙冬因第一次吸毒被抓,经人指点,春琴硬着头皮去哀求定国出面疏通。他们见面的地点被定在英皇酒店的一个套房里。这是春琴亲口告诉我的一段秘闻,其真实性毋庸置疑。关于这段让人心惊肉跳的故事,我在写作时已尽可能地使用了烟云模糊之法,写得极其隐晦。但当我读到这一段,因担心春琴听了以后大发雷霆,就直接跳了过去。后来,经过反复的斟酌,还是决定把它删掉了。

这是小说中唯一一个春琴没让我删我自己主动删去的段落。

不久前的一天,我打出租车去青龙山采石场搬运行李(我寄放在传达室的行李中,有我最为看重的珍宝——你知道,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全部书信)。在出租车上,我听到收音机里,一个著名的作家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他颇为轻佻地对记者说,在中国,作家拥有完全的创作自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在说瞎话,气不打一处来。假如他像我一样,也找一个春琴这样的人做老婆,他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完全的创作自由”了。面对春琴这样一个“暴君”,能有什么自由可言?即便她没让你删,你一旦想到可能会有的可怕后果,恐怕早就把那些会惹她生气的字句删得一个不剩了。

可问题在于,我把高定国与春琴之间的纠葛删掉后,高定国这个小说中最大的反面人物,到了最后,反而更像是一个正面人物了。唉,事到如今,也只能由它去了。这个世界原本就讲不得什么是非!

不过,请各位千万不要误会。尽管春琴强迫我修改自己的小说,尽管她在成为我法律上的妻子之后,立即故态复萌,蛮横霸道,试图将我重新纳入她的羽翼之下,尽管我们都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可我对我们在便通庵的生活,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地方。我深信,我们之间的爱情和婚姻,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什么人的爱情和婚姻相比,丝毫没有逊色的地方。我有时觉得她是我婶子,有时候又恍惚觉得她是我姐姐,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还是愿意将她看成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

写到这里,我本来可以模仿一下《一千零一夜》那个著名的结尾,写上一句“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以此结束整部小说,但我知道,我要这么写,就有点自欺欺人了。

我们的幸福,在现实世界的铁幕面前,是脆弱而虚妄的,简直不堪一击。有时候,春琴和我在外面散步,走着走着,她的脸上就会陡然掠过一阵阴云。只要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橘黄色的挖土车,她就会疑心这辆车要去拆我们的房子。我们两个人,我和她,就会立即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虑中。

危险是存在的。灾难甚至一刻也未远离我们。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想得到,我和春琴那苟延残喘的幸福,是建立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偶然性上——大规模轰轰烈烈的拆迁,仅仅是因为政府的财政出现了巨额负债,仅仅是因为我堂哥赵礼平的资金链出现了断裂,才暂时停了下来。巨大的惯性运动,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停顿。就像一个人突然盹着了。我们所有的幸福和安宁,都拜这个停顿所赐。也许用不了多久,便通庵将会在一夜之间化为齑粉,我和春琴将会再度面临无家可归的境地。

既然我们那不值一提的幸福,与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背道而驰,那么,我们唯一的指望只能是:赵礼平的资金链断裂得更长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