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第5/6页)

从最浮泛的层面来看,半世纪以来,我的确可以说是生于安乐,不及忧患,何以能够矫情到同情散原老人的处境?何以能够“一意孤行向古游”而日夕致力于书法、旧诗,慨然以不与时人弹同调为雅尚?何以能够在乍听某侪流同辈之人一旦操弄笔墨多年,便感动得想起了散原老人的亡国之诗呢?

或者,我该这么问:那个作为我心里已经失去的国度,该怎样去描述呢?

在法兰克福的夜街上,我和那位评论家订了个约,说是哪天有空当他从任教的美国东岸再飞回台北之时,或许能够找个机会一起玩玩笔墨。可是我们大概都知道,此约之履践,或恐遥遥无期。大家都忙。

遥想当年,在上海愚园举行的“五角会”似乎既可以说是一个纯粹的笔墨之会,也可以说根本不是一个笔墨之会。参与者的怀抱初衷,绝非吟咏;但是一旦参与了,无论是从理想或者实践的层面来看,就只剩下吟咏了。无论如何,不待历史的淘洗,此会已经沦为一时之笑柄,人们讪诮这群舍不得又不得不剪去辫子的前朝旧臣,羞之以不达世变,嗤之以不通民情,斥之以不识时务。比起一时之间还幽居在紫禁城里的逊帝来说,这群老者所承受于民国之人的唾骂、轻贱和挫辱恐怕更要多得多。

在另外一首的《沪居酬乙盦》里,散原老人的头、颔两联已经给予这样的驱逐谑笑以沉痛的答复:“申徒真索形骸外,正则超然醒醉间。彼此是非成短梦,流离踪迹得余闲”。

“申徒”用《庄子·德充符》里的典故,申徒嘉,一个天生没有下肢的“兀者”,原典说的是申徒嘉反驳他的师兄弟子产的话:“吾与夫子(按:指两人所师事的伯昏无人)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另外,“正则”当然就是指屈原,取意于《渔父》一文:“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这里的命意很清楚了,形骸所寄,身家所藏,皆非遗老们的关切,他们心心念念所系者,乃是那个在形骸上已经支离崩毁的国度,还能够以什么样的精神面目继续存在下去?

在这第二首《沪居酬乙盦》中,还提到一张画。尾联出句(第七句)后面,附以两行作者的小注,说明有汪鸥客为作《山居图》一卷,图中有二老,散原老人以之为他本人与寐叟,于是如此吟道:“所证素毫图二老,吟窗常闭万重山。”说明散原老人非但要避居于世外,甚且证神于图中了。

证神于图中。遗老把他们所从事的一切——也就是对于庸众来说既嫌冷僻、又伤迂阔的艺术表现——都看作是故国的比喻,在俗世的政治认知之外,那个存在于诗中、存在于字中、存在于画中的国度,本不能自证其为一个“国度”,唯有能从事者得以求索、得以见证、得以拥有。就其本质而言:这些艺术创造的作者、论者和读者都是同一种人。倘或写诗而无诗论、论诗而无诗作。抑或写诗论诗而不读他人之诗,甚至写诗论诗读诗而不作字者,都是很少见的。但是,到了我自己从事创作的时代和环境里,事理仿佛全然不应如此了。

回首还不那么遥远的百年前后,我几乎想不出不是评论家的诗人,也想不出不是诗人的评论家,他们寻常的阅读,即是学问的积累;他们寻常的写作,亦即是相互的商量和培养——钱钟书所谓的“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即是。要是说得更夸张一点,毋宁以为,在那个“国度”里,绝大部分的诗人都称得上是书法家,而绝大部分的书法家也都称得上是诗人。我从小背得的一首诗,看语气应该出自一位家国怀抱排奡闳肆的政治人物:“目断庭闱怆客魂,仓皇变姓出关门。不为汤武非人子,付与河山是泪痕。万里辞家才几日,三年蹈海莫深论。长途苦羡西飞鸟,日暮争投入故林。”此作题为《再出关》,作者:于右任;一个诗人,也是书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