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3/31页)

“你只是没有勇气当上帝杀手,”这位一生中每个安息日都上教堂虔诚做礼拜的好荷兰新教徒说道,“得了吧,阿尔玛——你在害怕什么?表现出一点儿你父亲的胆量,孩子!往前走去,让世人恐惧你!必要的话,把整个争论界都唤醒!霍特斯会保护你!我们可以自己发表!你如果害怕谴责,我们甚至可以用我的名字发表。”

可是阿尔玛之所以踌躇不前,不是出于对教会的恐惧,而是她深信,她的理论在科学上仍非完全无可争议。她很确定她的逻辑有个小漏洞,而她还找不到方法弥补漏洞。阿尔玛是完美主义者,而且相当墨守成规,肯定不想因为发表一个有漏洞的理论而出丑,即使是小小的漏洞。她不担心触犯宗教,就像她经常对她舅舅说的那样;她担心触犯的,是对她来说更为神圣的东西:理性。

这是阿尔玛的理论漏洞:她无论如何也不了解舍己为人和自我牺牲的进化优势。如果自然界的轨道果真像看起来那样,是不道德、接连不断的斗争,如果打赢对手是统治、适应、坚忍的关键所在——那么,对于比方说像她妹妹普鲁登丝这种人,我们该如何解释?

每当阿尔玛就她的竞争转变论,提起她妹妹的名字时,她的舅舅便呻吟着说:“够啦!”他会扯着他的胡子说,“阿尔玛,没有人听说过普鲁登丝!没有人在乎!”

可阿尔玛在乎,而她所谓的“普鲁登丝问题”,眼看就要摧毁她的整个理论,这非常困扰她的心灵。尤其困扰她的是,这一切是如此个人化。毕竟,近四十年前,普鲁登丝的慷慨举动和自我牺牲,选定阿尔玛为受益人,而阿尔玛从未忘记。普鲁登丝默默放弃她唯一的真爱——希望霍克斯将选择和阿尔玛结婚,使阿尔玛能受益于那场婚姻。普鲁登丝的牺牲之举尽管徒劳无功,却无损其真诚。

为什么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

阿尔玛可以从道德立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普鲁登丝善良无私),却无法从生物学的立场回答。(善良和无私何以存在?)阿尔玛完全清楚她舅舅为什么每回听她提起普鲁登丝的名字,都会扯他的胡子。她承认——在规模庞大的人类和自然历史中——普鲁登丝、霍克斯和她本身之间的悲剧三角关系,显得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提及这个话题(而且居然放进学术讨论内)几乎是件可笑的事。不过——问题仍不会就此消失。

为什么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每回想到普鲁登丝,阿尔玛便不得不又一次问这个问题,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竞争转变论在眼前分崩离析。毕竟普鲁登丝算不上特例。为什么有些人的行为超越卑下的利己之心?比方说,对于为什么母亲为自己的子女做出牺牲,阿尔玛能够说出令人信服的论点(因为有利于接续家族血统),可是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名士兵为了保护受伤的战友,愿意扑向刺刀队伍。这种行为对勇敢的士兵或他的家族能有什么帮助或好处?完全没有:通过自我牺牲,已经死亡的士兵不仅剥夺了自己的未来,也剥夺了他的血统延续。

阿尔玛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挨饿的囚犯,愿意给囚友食物。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位女士愿意跳进运河拯救另一个女人的宝宝,却在过程中溺毙——这一悲惨事件不久前才在距离霍特斯不远处发生。阿尔玛不知道若是面对这种情况,她自己是否也会表现得如此高尚,但不容置疑的是,其他人确实这么做了——而且从各方面看来,还相当寻常可见。阿尔玛毫不怀疑,她的妹妹和韦尔斯牧师(极端善良的另一个例子)为了让另一个人活下来,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食物,也会毫不犹豫地冒着受伤或死亡的危险,去拯救陌生人的宝宝,甚至陌生人的家猫。而且,这种人类自我牺牲的极端例子,在其他自然界没有类似的情况——据她了解并没有。没错,在一蜂窝的蜜蜂、一群狼、一群鸟,甚至一个部落的苔藓当中,个体有时为群体利益而死。可我们从未见过狼拯救蜜蜂。也从未看过一簇苔藓出于关怀,把珍贵的水源让给蚂蚁而选择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