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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堡,史迈利再度思索,他的心思又飘向照片上的那个小鬼头。对方付费的电话热线持续不断,直到三天前;九个电话,总金额为二十一英镑,所有的电话都是从汉堡打给瓦拉狄米尔。但是,到底是谁打给他?从汉堡?谁?

突然之间,他记起来了。

在旅馆房间里的朦胧身影,那个笼罩小鬼头的巨大阴影,就是瓦拉狄米尔自己。他看见他俩并肩站着,都穿着黑色外套,巨人与侏儒。那间有着背景音乐与格子花纹壁纸的低级旅馆,就在希思罗机场附近,这两个外表极不相称的男人,飞到这里进行会谈。那是史迈利生命中的重要时刻,他的职业身份在他耳中轰然粉碎。麦斯,我们需要你。麦斯,给我们一个机会。

史迈利拿起电话,拨了汉堡的电话号码,听见另一端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只说了“喂”,非常轻柔的德文,接着就是一片沉寂。

“我想找狄特·法斯班德先生。”史迈利说,随口杜撰了一个名字。德文是史迈利的第二语言,有时甚至是他的第一语言。

“这里没有法斯班德。”同一个声音略微停顿之后冷淡地说,仿佛讲电话的人一面在与其他人商量着什么事。史迈利隐约听见背景里的音乐声。

“我是列伯。”史迈利不为所动,“我有紧急的事要找法斯班德先生。我是他的合伙人。”

又是一阵延宕。

“不可能。”一阵停顿之后,那个声音不客气地说——然后挂掉。

不是私人住宅,史迈利想,立即将他的印象写下来——接电话的人有太多选择。不是办公室,因为有哪一种办公室会播放轻柔的背景音乐,而且在星期六午夜还上班的?旅馆?有可能,但如果是旅馆,无论规模大小,一定会将他的电话转到接待柜台,而且多少都会以礼相待。餐厅?太鬼鬼祟祟,太戒备了——而且,他们一接到电话,不也一定会先报出名号吗?

别再勉强拼凑了,他警告自己。先收在一边吧。耐心。但时间如此之少,他又如何能有耐心呢?

回到床上,他翻开一本科贝特36的《骑马乡行记》,想要读,但他的思绪仍散漫地徘徊在其他重要的事情上——他对公民义务的体认,以及他对奥立佛·拉康所说的话,有多看重,或有多轻忽:“你的责任,乔治。”然而,谁又能真正听命于拉康?谁又能把拉康的只字词片语当成恺撒的令箭?

“移民进,移民出。两脚好,两脚坏。”他大声地自言自语。

史迈利觉得,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听到类似的顺口溜,似乎总代表了白厅政策的大转变;代表了自制,克己,永远是啥事都不做的另一个理由。他看着白厅的裙子缩短,又放长;她的皮带勒紧,放松,又勒紧。他曾经是目击证人,或者是受害人,甚至是情非得已的先知,见证着这一连串似是而非的狂潮,从单边主义,平行主义,分离主义,运作移转,迄至现今的整合,如果他对拉康最近的漫谈记忆无误的话。每一个新的主义,都被吹捧成无所不能的万灵丹:“现在我们可以克服一切,现在机器可以运转了!”但每一个主义都挥泪出局,只留下依旧混沌的英国。身处其中,回顾过往,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终此一生都是个调停者。他非常容忍自制,希望其他人也能自我节制,但却失望了。他在后面的房间劳苦工作,那些浅薄的人却把持了舞台。他们牢牢把持。要是在五年前,他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如此感情用事。但今天,平静地凝视自己心灵深处,史迈利知道自己不受驾驭,或许是无法驾驭;惟一能限制他的,是他自己的理性,与他自己的人性。他的婚姻是如此,他的公务生涯亦如此。我把自己的生命投资在制度上——他不带怨恨地想——而今我所留下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