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11/18页)

“我知道。”简意澄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特别熟练。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看着玻璃杯里的泡沫渐渐消失。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他大概也不记得我。“和你上次的那个妹子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就得吃点儿亏才能懂事。”简意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春天迷到人眼睛里的柳絮,轻柔而令人厌烦。

米妮,它什么都能看到,不审判,不解释,不祈祷,不回应。甚至不会睁开眼睛。它什么都能看到。它说不出话,只能微笑着被黄昏慢慢地吞食。有无数次我和简意澄在海边走,像个熟人那样聊天,聊着该死的中国教育和他家里的车,我都想把他一脚踢到海里。可我最后没这么做。我知道我有一天可能会真的杀了他,我的脸上有杀人犯的神情。我并不指望这只目击一切的米妮可以宽恕我。

只是,米妮,我希望你保佑她。

【梁超】,2015

自从离开那些人之后,我觉得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不像小说里了。我以前认识一个隔壁班的写小说的叫常羲,是个腐女。在语言班读了三年,不梳头不洗脸。写的小说像便秘。我看了之后都连吃了三天香蕉。从此之后我就开始痛恨小说,这些写小说的简直反革命反人类。

现在回想起来年轻的那段日子,就好像下载电影的时候偶尔弹出的黄网广告一样让人不愉快。林家鸿,苏鹿,江琴,玛丽莲和那个小白脸张伊泽,这些混账分散在大西洋沿岸,科罗拉多高原,华北平原,四川盆地。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死了。我现在就像是《一千零一夜》的神话里被关在魔瓶里的妖怪,三千年之后终于学会了仇恨人类。

直到昨晚做了个噩梦才把这些人想起来。那梦太可怕。梦里我像往常一样到玛丽莲家去借两本书看。她不知道在哪儿找到了最新一期的《我爱摇滚乐》。之后我在堆满了书的衣柜里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那其实是个寝室,初中时候的寝室,还是女寝。她的室友还没起床。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女班主任趴在门口的玻璃上看我,一脸国恨家仇。我之所以确定那是班主任是因为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会爬玻璃,除了班主任只有壁虎。

班主任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把把我的被子掀开从上铺揪了下来。我这才发现身边堆着一摞摞的书。玛丽莲一早就端着脸盆去水房里洗漱了,我只能和她解释我不是她们这儿的同学,她并不听我说,义正词言地表示要收拾我,一边龇牙咧嘴地揪着我头发一边问我在被开除之前有什么话想说。

我越仔细看越发现她的脸好像在哪儿见过。准确地说是综合了我初中两个更年期班主任的丑陋之处。漂亮的人大抵都差不多,难看的人却各有各的难看,这便是所谓世间百态。她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林梦。那是我高中时候最喜欢的一个女老师。才20多岁,从新西兰刚回国,浑身上下满是夏天的气味。她是真能为一个被学校墙上的电网电死的学生哭上好几天的人,不过我始终觉得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如今她变成了这样。变成一团焦黄枯萎被卷进烟草里的树叶,变成了桌子上的烟灰。她告诉我这是她要带的最后一拨学生,她就要回家颐养天年了。不过没有人叫玛丽莲,我今天醒来的那个床铺上从来都没人。我看着她身后玛丽莲不存在的双眼。她的眼神干干净净,放下脸盆的一个弯腰像是柔媚的柳枝。梦里的她大概十三四岁,还没学会鄙视自己。然后我对着林梦笑了,我问她,人是死是活你都不关心,进来关心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这人是男是女。

梦醒了以后我发现自己脖子上全是汗,然后在黑暗里想起张伊泽。有段时间简意澄收拾了细软,搬到张伊泽家里去“玩耍”。他看简意澄看得腻味,每天都来我家蹭几口饭吃,打几盘LOL。他那时候胖了许多,有些啤酒肚,脸上的浮肿泛着潮红,头发也不知道被谁剪得乱七八糟。再不像以前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漂亮样子。我们都笑他像是一夜之间结了婚当了三个孩子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