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39/48页)
“喂,”她高兴地喊道,“我现在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狐步舞的事,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好了,告诉我,你有没有一个房间,我们偶尔可以在里面跳一小时舞的房间?房间小没有关系,只要楼下没住什么麻烦的人,不会我们在上面弄得地板嘎吱嘎吱一响,他就跑上来大吵大闹就行。那很好,太好了!这样你可以在家里学跳舞。”
“是的,”我怯生生地说,“在家里学更好。不过我想,还得要有音乐伴奏吧。”
“当然需要音乐。你听着,你可以弄些音乐唱片,花的钱顶多不过请个女教师教你跳舞的学费。学费你省下了,我自己就可以教你。这样,我们什么时候想跳舞就能放音乐,另外,我们还需要一台留声机。”
“留声机?”
“是呀。你买这么一个小机器,再买几张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喊出声来,“如果你真的教会我跳舞,我就把留声机送给你做酬谢,成交吗?”
这话我说得很爽快,但并不是出自真心实意。我很难想象,在我那堆满书籍的工作室里怎么能放上这样一个我讨厌至极的机器,而且我也无论如何不愿意跳舞。我过去曾有过跳舞的念头,偶尔也可以试着看看怎么跳,虽然我坚信自己已经太老了,骨头也硬了,绝对学不会了。而现在,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太仓促、太猛烈了,我是个上了年纪又爱挑剔的音乐家,我不喜欢留声机、爵士乐,不喜欢现代舞曲,我感到我身上的这一切在反抗。现在,要在我的房间里,和诺瓦利斯还有让·保罗在一起,让我那神圣的净地、我的避风港充斥着最为流行的美国舞曲,还要让我被迫随之起舞,这实在太过分了,没有人可以这样要求我。可是,要求我这样做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赫尔米娜,她发号施令,我服从,就是这样。当然,我理所当然地服从。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一家咖啡馆会面。我去的时候,赫尔米娜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她面带微笑,指着一张报纸,她在那张报纸上发现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家乡出版的一张反动的鼓吹战争的报纸,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发动恶毒的诽谤攻击。在战争期间,我反对战争,战后,我也时不时地劝告人们要冷静,要有耐心、有人性,要先从国内出发进行战争反思,而且我坚决抵制日益猖獗的国家主义和沙文主义,他们越发武断、越发疯狂、越发难以自制。现在,又有人用这种方式攻击我了,文章写得很烂,一半是编辑自己写的,一半是从接近他的观点的报刊杂志上许多类似文章中抄袭拼凑来的。众所周知,没有人比这些陈旧思想的卫道士写得更坏了,除了他们,没有人会把这种政治交易做得像这样毫无体面可言,而且说话完全不负责任。赫尔米娜读了文章,从中得知,哈里·哈勒尔是只大害虫,他跟祖国划清界限,只要纵容这种人以及这种思想,青年人因此会变得多愁善感,满口道德仁义,而不再抱有向不共戴天的世敌报仇雪恨的念头,那么,显而易见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好处。
“说的是你吗?”赫尔米娜指着我的名字这么问,“好吧,那你可当真为自己树敌不少啊。难道这没有给你造成什么困扰吗?”
我读了几行报纸上的文字。每一句话都是老调重弹的诽谤,多年来一贯如此,我已经对此厌倦了。
“不,”我说,“它才不会让我生气呢。我早就习惯了。我几次三番地表达我的观点,每个国家、每个个体的人都不应该在战争的罪行和政治标语或口号的摇篮中沉睡,而是应该做更多的事,应该扪心自问自己的错误有多深,自己的错误、疏忽大意以及作恶的倾向都应该对战争负有责任,都是引发战争及世界上其他所有罪恶的根源。而避免下一场战争爆发的唯一的可能性就蕴藏其中。他们不会原谅我的,当然他们自己并没有罪,帝国统领、将军、大商人、政客、报纸——他们从来没有为自己所做的事自责过。谁也没有任何罪过。他们甚至相信每件事都是为了做到最好,也只不过就是死了几百万人,让他们长眠地下而已。想想你自己,赫尔米娜,即便这些诽谤的文章不再让我气愤,他们却仍然让我感到伤心。我们国家有三分之二的人每天早晨、每天晚上读这样的报纸,读着用这种腔调写成的文章,每天受到激发、受到警告、被煽动着,他们和平的观念和更多善良的东西被这些文章剥夺了,到头来,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就是再次发动战争,下一场战争越来越近,而且会比之前任何一场战争更可怕。一切都显而易见又极其简单。任何一个人都能理解,只要花一丁点的时间想一想就可以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但是没有人想这么做,没人想要避免下一场战争,没人想要使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逃过下一场大屠杀,如果这就是代价的话。想上一会儿,检视一下自己,问问自己在这场世界性的浩劫和逆天的混乱中负有多少责任——你看,没有人愿意这么做。所以这一切还将继续下去,没有人出来制止,成千上万的人日复一日充满热情地致力于下一场战争。自从我知道这一点,我就已经因惊呆而瘫软了,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当中。留在我心里的再也没有祖国没有理想了。所谓祖国呀、理想呀,都不过是为那些忙于下一次大屠杀的大人物装饰门面而已。任何人性的含义,无论是想、是说还是写,都没有了任何意义,那些仁义道德的思想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因为,即便有两三个人这样做了,还有成千上万的报纸、期刊、演讲、公开的或秘密的会议跟这两三个人对着干,抹杀了他们日常的、微薄的努力,并且总能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