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24/48页)

说完,我站起身,离开了歌德和教授。从衣帽钩上拿到我的帽子和外套,把它们攥在手里,离开了这间房子。幸灾乐祸的荒原狼在我心里如同胜利一般高声号叫,两个自我激烈而极富戏剧性地争吵起来。我很快就明白,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夜晚对我来说比对那位气愤的教授意义更大;他只是感到幻想破灭,生了一场气。而对我说来,这意味着最后一次失败,最后一次落荒而逃。意味着我彻底告别了那个高尚的、满是仁义道德的、富有学识的世界,这是荒原狼的一次完胜。我彻底被这个圈子驱逐出去,在我自己眼里这就等于破产,就等于没有一丝一毫信用可言的解雇,没有幽默的光芒可以安慰我。我离开了那个世界,在那里我曾经找到了我的家,以一个肠胃脆弱不得不放弃吃猪肉的人的方式,黯然离开了那个有自己的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的世界。我在街灯下狂奔,既愤怒又悲哀。这是多么可怕又丑恶的充满耻辱和悲哀的一天啊!从早晨到晚上,从墓地到与教授打了照面。这都为了什么?又是出于何种原因?背负这样沉重的生活负担或者像今晚坐在这样的餐桌前逢场作戏难道还有意义吗?没有任何意义。那么就在今晚让我来结束这场闹剧。回家吧,哈里,割断我的喉咙。别再等了。

我为痛苦所驱使,在街上来回乱走。当然我亵渎人家体面客厅里的装饰品实在是一件太过愚蠢的事,真是又蠢又失礼。可当时的我控制不了自己;即便是现在我仍然无法忍受。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温文尔雅、虚伪说谎、彬彬有礼的生活了。原因显而易见,我也无法忍受孤独的生活,因为我的同伴已经变得如此难以形容地可恶、令人作呕,因为我用尽全力挣扎着在真空地狱里呼吸却依然感到压抑憋闷,哪一条出路是留给我的?一条都没有。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想起那长明不灭的青春圣火,那是千百种的快乐,是劳动的成果,也是我的生活目标。这一切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了,连悔恨也都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苦恼和磨难。我仿佛觉得,对仅有的生活的依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令人痛苦。

我在郊区一家僻静的小酒店里休息了片刻,喝了一些加了水的白兰地,然后再次来到街上,像被魔鬼追逐似的在城里胡跑乱撞,穿过老城区那又陡又弯的大街小巷,穿过车站广场。一个念头驱使我走进车站:“到个什么地方去,无论哪里。”我粗略地看了看墙上的行车时刻表,喝了点酒,试图恢复理智的意识。但就在那时我却看见那个我一直甚为恐惧的魔影越来越近,直到我能清晰地看到它。这魔影是我对回到我那个小小的房间、回到那种停滞状态中去的恐惧,是我对于直面绝望的恐惧。即使我再在大街上闲逛几小时,我也找不到逃脱的途径。或早或晚,我都要来到我的门前、来到那堆满我心爱书籍的书桌前、回到那个放着艾瑞卡照片的沙发上。我掏出刮胡刀切断喉咙的那一刻迟早要来。这样一幅图景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也随之越发狂野地跳动着,我清楚地感觉到对于所有恐惧的惧怕,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是的,我出奇的惧怕着死亡,惊恐万分。尽管我看不见别的出路,尽管恶心、厌恶和绝望几乎将我吞没,尽管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我,能给我带来欢乐或哪怕一丁点的希望,可是一想到死,我仍然会瑟瑟发抖,一想到刀片在一个罪人的肉身上绽放一道缝隙一般的伤口,就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

我看不到有任何出路可以摆脱这个可怕魔影。假设今天怯懦战胜了绝望,那么明天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要重新面对绝望,而且这种绝望由于我的自我轻贱而变本加厉地向我袭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刮胡刀,一次又一次地扔掉,直到最后,终究会结果自己。与其这样,还不如今天就干!我曾经这样劝说我自己,就像规劝一个吓破了胆的孩子那样。可是孩子根本不会去听我的话。他跑开了,他要活下去。我重新开始在镇上漫无目的地乱闯乱逛,我绕了很多路,就是为了不回到那栋房子里去,虽然我一直记得它,却每次都故意拖延不想回去。我时不时地走进小酒馆消磨时光,喝上一两杯,然后就像在追踪什么人那样,绕着圈跑,这个圆圈的中心就是刮胡刀,我把它作为人生目标,而它意味着死亡。有时,我真的精疲力竭了,偶尔就在长凳上、喷水池边或马路牙子上一坐,抹着前额上的汗水,听着自己的心脏在激烈跳动。不一会儿,那种时有时无的对于凡人终有一死的恐惧以及一种紧张的情绪便令我渴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