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7/48页)

现在让我们与哈里告别,任他独自一人继续自己的征途。他是否已经栖身不朽者的行列——他的坎坷征途是否将他带到了那个终极目标,他会带着何等惊异的目光回首这即将到来又刚刚过去的一切,回望自己迈出第一步时的优柔寡断和这崎岖艰险的荒野小径?他会对荒原狼露出混合了何等复杂感情的微笑,既有勇气与责备又有惋惜与愉悦。

当我读到最后,想起几周前我连夜写下的一首相当怪异的小诗,也是关于荒原狼的。我在凌乱不堪的写字台上扒拉了半天,终于寻得了它,它是这样写的:

荒原狼来来回回小步跑着,

世界在雪中深深沉静。

乌鸦从桦木枝头飞起,

到处不见野兔,也不见牡鹿。

那头牡鹿——它是如此温驯、如此可爱——

如果我能抱抱它,

我会惊异于齿间的口感,

这天空下还有别的什么呢?

我是如此珍惜这可爱的万物,

并在它温柔的呼吸中尽情款待我自己。

我会使出全力吮吸它的鲜血,

然后奋力号叫,直到夜色降临。

我甚至不会轻视一只野兔,

它温暖的肉体在夜里就已经足够可爱。

是不是拒绝了一切,

就会让生活光明一点?

我脖颈的鬃毛已经变得灰白。

我的眼睛视力在下降。

几年前我亲爱的母狼死了,

现在我小跑前行,梦想美味的牡鹿;

我小跑前行,梦想可爱的野兔。

我听到午夜风的呼号。

我燃烧的下颌随着雪渐渐变冷,

我的灵魂承受在罪恶之上。

现在,我面前摆着两幅我本人的肖像画,一幅画得很随意,就跟我本人一样悲伤且懊悔;另一幅则出自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之手,他甚至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画面充满崇高且公正之气。这两幅画——我那神情沮丧、意志踌躇的和被一只无名人之手画成的——给我带来同样的折磨。它们都没错,都将我那无能的存在还原成赤裸裸的真实呈现在我眼前。它们都一览无余地向我展示我所处的状况是何等让人难以容忍、难以维持下去。他听命于荒原狼。他必须用自己的手终结这种厌恶的存在——否则他会在重新认识自我的火焰中熔化,他遭遇了一次重大变故并宽恕了那个新的卸下面具的自我。啊哈!这种转变对我来说尚且未知。我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了,而且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每一次可怕的连根拔除的经历都将原本的那个我击成碎片。每次根深蒂固的能量都撼动了它,每次当我失去生命中最为珍惜又格外喜爱的那一部分时,随之而来的是最为真实的自我。一旦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专业技能,我不得不放弃那些原本会向我脱帽致意的人们的尊重。接下来,我那精神失常的妻子会将我赶出我的房子、我的家,于是我的生活彻底毁于一旦。仁爱与自信瞬间变成仇恨与致命的敌意,邻居们带着同情的轻蔑眼神望着我。这便是我的孤独的源头。历经了那些艰苦辛酸的年月,我逐渐树立起新生活的理想,而启迪我的正是知识分子的禁欲主义。我再次获得了某种来自生活的宁静与崇高,让自己服从于抽象思维的实践,遵守严格的冥想的规则。而这种生活的模型也在顷刻间被打破,立刻失去了它那崇高的意图。一次短暂的环球旅行会让我的人生重新开始,新的痛苦与罪恶也纷至沓来。每次当面具被撕碎、理想遭破灭的时候,都是以这种令人痛恨的空虚和寂寞为前奏,还有致命的因孤独和与世隔绝而导致的压抑感,以及这无用而空洞的充满孤独与绝望的地狱,就好像我再一次从中穿过一样。

诚然,每次我的生活受到这样的打击,最后我总是能有所收获,更加自由,精神也为之一振,各种精神层面的认识也更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孤独的加深,那种疏离感产生的寒意也越来越深。从一个资产阶级的眼光去看,我的生活经历着一个又一个的打击,因而不断走向堕落,每一次打击都使我与那些正常的、人们可以接受的、健康向上的生活更为疏远。过去的几年夺走了我的记忆、我的家庭、我的房子。我置身于所有社交圈子之外,茕茕孑立,没有人爱我,遭到很多人的不信任,和公共思想与公共道德越来越格格不入甚至产生激烈冲突;尽管我仍然栖身于资产阶级大环境当中,从我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中,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对我来说,宗教、祖国、家庭、国家都失去了其本身的意义,什么都不是。那些自以为是、自我夸耀的科学家和艺术家都令我恶心。我的观点、品位和所有的思想,它们曾经就像是一个天才的、受人欢迎的人身上最闪闪放光的饰品,现在却都成了被忽视怠慢的种子,被不信任的目光所笼罩。假设我现在正处于所有痛苦的转变过程中,而会因此收获了一些无法用肉眼看到、莫名其妙难以解释的东西,我不得不为此付出高额的代价;而且每一次轮回都让我的生活更加粗粝、更为艰难、更加孤独且危险。事实上,没有什么理由能让我乐于以这种方式轮回进行下去,它只会让我进入更为稀薄的空气中,就像尼采的《收获之歌》里的烟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