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5/48页)
就跟所有人一样,哈里相信自己已经非常清楚人为何物,然而他对此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尽管在梦里或其他不受主观控制的状态下,他经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懂了。只要他不把他们忘却,而是好好保留,至少是尽其可能地留住,为了他自己。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确定持久且一成不变的形式(这只是古代人的一种理想状态,尽管一些聪明人对这一状态的对立面也持怀疑态度)。人不仅仅是一次实验或一种过渡。人只不过是横亘在本性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人的内心深处最为私密的命运驱使他朝向精神的一端、朝向上帝前进。而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却吸引着他,让他回到本性这端,回到母亲的怀抱。在这两种力量的双重作用下,他的生命悬而未决,他颤抖着,举棋不定。无论人们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作为一个“人”,不过就是对资产阶级的一次暂时妥协。人的公约惯例拒绝并禁止某些更为率性的、毫无遮掩的本能,呼吁零星的个人意识、道德和文明。但人的精神不仅是允许的,甚至是必需的。这种契约协定下的人的概念,就像资产阶级所理想的那样,是一种妥协、是一次缩手缩尾、幼稚可笑的实验,目的就是欺骗,既欺骗了狂怒暴躁的本性之母又欺骗了令人讨厌的精神之父,使他们压制对人的严苛要求,从而在二者之间寻求一块温和地带得以容身。因此,资产阶级今天将这些人当做异教徒烧死,或定为罪人将其吊死,明天却又为这些人树立丰碑。
与其说人类是造物主未完成的作品,不如说是精神的挑战;是一种既可怕又充满诱惑力的遥远而充满可能性的实体;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绞刑架明天又将名字写上纪念碑的少数人在通往这种可能性的路上踽踽前行,伴随他们的只有艰辛的痛苦和癫狂的喜悦——这都是荒原狼的猜想。尽管如此,被他称为“人”的那个他,跟狼的那个自己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就跟在资产阶级惯常风气的熏陶下的普通人无异。
在通往完人的路上,在通往不朽的路上,他确实偶尔模糊地感到自己步态踌躇、徘徊不前,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忍受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孤独。但是一说到意志坚定地为之努力、回应那最为崇高的要求、向纯粹的成熟男人的精神世界迈进,他的内心深处就怯懦了。他深知这意味着经受更为巨大的痛苦,意味着剥夺权力的放逐、意味着最后的抛弃,甚至会把他带上绞刑架,即便是在这次痛苦的旅程尽头就可以永生不朽,它诱惑着他,而他仍然不愿意承受这些苦难或为这一切而一次次地赴死。尽管他比资产阶级更清楚成为完人的目的,他仍然紧闭双眼,对此视而不见。他已经决心忘记那紧紧依附于自我的绝望,而那依靠生命产生的绝望无疑能完成不朽的永恒死亡,当能令人死亡、剥夺自我的力量完全显露出来时,只要永远抛弃自我就会为他带来不朽。在这些不朽的人当中,也偶尔有他崇拜的人,莫扎特就是一例,他长久以来总是用资产阶级的眼光注视着他。就跟大学讲师喜欢做的那样,他热衷于探寻是什么东西令莫扎特如此完美,他更愿意将探索的成果视为自己至高无上、与众不同的天分,而不是众多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不是自我抛弃、精神折磨的力量,不是出于对资产阶级理想的漠不关心,不是他的耐心和容忍,这些为了变成完人而经历痛苦的人周围是客西马尼花园里的终极孤独,这种孤独使资产阶级的世俗氛围变得稀薄,最终成为冷漠无情的以太世界。
我们的荒原狼至少总是能意识到自身具有浮士德的两重性。他发现这两重性当中,属于灵魂的层面并不完全占有肉体的这一层,充其量他也只是在通往理想中的和谐的朝圣之旅的起点徘徊不前。他既想超越狼性,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又想背弃人性,至少能过上真正的狼的生活。我们可以猜测,他其实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一只真正的狼。如果他这样做过,那么他应该会看到,或许,即便是真的野兽在其精神层面也并不是完整如一的。人类那结实有力的躯体之美背后隐藏着各式各样不同存在的状态。狼也是一样,它有属于自己的地狱,同样深不见底;狼也是一样,饱受痛苦。不,回归自然只是一个假象般的轨迹,它只会将哈里引向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别无他处。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哈里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变成一只彻底的狼,如果真的这样,他会发现即便是狼也不再是原始纯粹、质朴简单的存在,而已经成了一个复杂的多面性的生物。即便是狼也有两个甚至更多的灵魂同时存在于其胸口内,他迫切希望成为一只狼,其实他只是像那个唱歌的人一样健忘:“我如果可以回到童年那该多好。”歌手深情地唱着童年的赞歌,他想要回归自然、恢复纯真的本性、回到一切事物的本初,但他完全忘了被歌颂的童年充满各种矛盾和复杂的冲突,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切痛苦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