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4/48页)
这类幻想通常仰仗一种错误的类比。每个人从身体构造来说都是单独的个体,但灵魂从来不是单一的。在文学作品中亦然,即便是那些造诣极高的作品,我们都可以从中发现人们总是有种习惯性思维,将人物设定为表面上统一的整体和单一的人格。时至今日,所有的文学作品当中,戏剧已经成为最受作者和批评家褒奖的艺术形式,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提供了将自我以一个具有多重性的实体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最大可能性,但是戏剧这种光影魔术使人们相信剧中的人物都是一个统一的平面实体,寄居于一个无可争辩的躯壳当中,单一且疏离,一劳永逸。那种天真幼稚的审美方式总是对这种所谓的脸谱化戏剧给予很高的评价,在这种戏剧中每个人物都作为一个单独抽离出来的实体准确无误地塑造出外貌形象。只有经历时间的洗礼之后或者人们渐渐形成普遍的怀疑能力之后,或许才会发现这种处理人物的方式只不过是一种廉价而肤浅的审美心理,我们通常错误地将这一切归因于伟大的戏剧作家,从古至今对于美的概念太过壮丽宏大所致。这些美的概念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仅仅是从外界得到的二手货,而恰恰就是在这些概念当中,以及形成这些美感的可以被我们所看到的躯体中,才能找到对自我与个体的虚构的本源。在古印度诗歌中,这种论调就变得无迹可寻了。印度史诗当中的主人公并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由一系列典型人物所形成的一个整体的集合。而且在当代也有诗歌,其真正的动机就是表现人物灵魂多方面的活动,而其背后隐藏的个人特征和性格品质简直不是作者所真正关心的。任何人想要认清这一点,必须在诗歌的最后下定决心,不把这种诗歌的人物分离开来,而是将其视为具有各种面貌和众多相位的高级统一体,在我看来,这种统一体就是诗歌的精魂。如果我们以同样的方式看待“浮士德”,那么浮士德、梅菲斯托菲利斯、瓦格纳和其他人物团结而成了一个整体并形成了贯穿始终的重要个性;那么,正是单单在这种更为高级的整体中间,而不是在某些人物中,方才揭示出灵魂真正的本性。浮士德说过一句在教师的行列中经久不朽同时又被庸人们争相传诵的名言:“哎,在我的胸膛里,同时住着两个灵魂!”他已经忘掉墨菲斯托,忘记他的胸膛里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灵魂存在。荒原狼也是如此,他相信自己的心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狼的灵魂和人的灵魂),所以,他觉得是这两个灵魂使自己的胸口压抑难受、充满束缚。诚然,胸口或身躯只有一副,但居于其中的灵魂却并不只是两个,也不是五个,而是难以计数的。人就如圆葱,外面包裹着成千上万副表皮,又如无数细线编织而成的布匹。古希腊人深谙此道,而在禅宗瑜伽里也特别设计出额外的技巧,能使人卸下人格错觉的面具。然而一切就跟旋转木马一样变化轮回,没有尽头和终点:印度人不惜付出几千年的努力脱掉虚妄幻想的面具,而西方人却付出了同样艰苦的努力来获得这种虚妄的幻觉,并使之更为强大。
如果我们以上述论调为出发点,就不难想明白为什么荒原狼要在这种荒唐可笑的双重人格的影响下,饱尝这么多的苦难。他就跟浮士德一样,深信对于单单一副胸腔来说,两个灵魂实在是太多了,它们定会将胸膛撕成碎片。而事实恰恰相反,两个灵魂太少了,当他通过如此原始而粗陋的想象努力试图理解自己的灵魂时,我们的荒原狼哈里对他的那可怜的灵魂做出了令人震惊的暴力举动。尽管他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最有教养的人,对于他的灵魂,他却像个野人一样只能数到二就再也无法计算下去。他声称自己一半是狼,一半是人,而他也真的这么想。他走到了终点,物尽人穷,筋疲力尽。他把在自我当中所能够发掘出的一切精神的、被升华的甚至是最有教养的东西都归于“人”的那一边,所有的一切本能的野蛮和混沌无序的东西都归于“狼”这一边。但生活远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也并非如我们笨拙语言中所说的那样粗糙简陋,哈里勉强使用这种人狼理论套在自己身上,无异于双倍地对自己撒谎。我们担心他将原本背离人性的东西划分到人的那一边,而划分到狼的这一边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狼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