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3/48页)
很有可能,哈里总有一天会被引入上述二者情形之一。总有一天他会学会认识自己。他会手握一面能照亮内心的小镜子。他会长生不朽。他会在一家魔法剧院中找到释放自己那被忽视已久的灵魂所必须的东西。有一万个可能性在等待着他。他的命运会将使这些可能性成真,不给他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因为那些生活在资产阶级世界之外的人就是处于这样一些神奇的可能性当中。无形的虚空就可以让他满足——闪电就可以将其击中。
一切的一切荒原狼都非常明白,即便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在这些内心传记的碎片上停留过。他对这世上一切指派给他的地方充满怀疑——不朽的怀疑,正是这种怀疑使他能面对面正视自己;他很清楚那面镜子的存在,他满心苦楚想要看看自己,而他透过它看到了死亡,于是出于恐惧而退缩了。
在这份荒原狼研究报告的最后还有一个谎言,一个由基本原理产生的错觉需要澄清。一切试图让事情变得可以理解而进行的阐释与心理剖析,都需要以理论、神话与谎言作为媒介,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作者不应该忽视这一点,并在其阐述的最后部分将谎言剔除澄清,哪怕只是尽其所能也好。如果我区分出了“上”、“下”,那么就需要对二者的状态加以解释,因为“上”也好,“下”也罢,都只是存在于思想中的概念,只是一种抽象的描述。世界本身并没有上下之分。
所以,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荒原狼也是虚构的。当哈里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狼人,并选择让自己成为两个完全对立的生物的合体时,他只是利用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简单化的虚构人物。他压根儿不是什么狼人,他为自己虚构了这个谎言并深信不疑,如果我们没有仔细审视就轻信了这个谎言并且照本宣科地试着将他视为一个具有双面性的存在或将他定性为一只荒原狼,那么这种借助幻想对他的理解就过于简单化了,要想真正理解他,我们现在就得尽力让他呈现在真实的明光中。
将自己分裂成人和狼,肉体和灵魂,哈里试图依靠这样的方法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命运,而分裂正是将其极大地简化了。真实的逼迫是为了适应谎言,但这是错的,错误且自相矛盾地解释了这个男人发现的,自我和表面上的那个由微不足道的痛苦为源组成的那个他之间的矛盾。哈里发现自己是一个人,也就是说,在思想、感觉和文化的世界里,他具有驯良而高尚的秉性,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也是一只狼,这就是说,在本能的、蛮荒凶残的黑暗世界中,他混沌未开、冥顽不化。这两种显而易见的分裂相互敌视,除此之外,他很清楚偶尔狼和人可以短暂地和睦相处,达成一致。假如他试图通过生命里的某个单一的时刻、某个单独的行为中判断出他的心中到底哪一半是人,哪一半是狼,他就会立即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他那看似完整无缺、美好巧妙的人狼理论就会倾数瓦解。因为并不存在单一的人,即便是原始黑人或者傻瓜也不是单一的,哈里为了省事将自己的存在解释为两个或三个主要元素的合集;为了解释像哈里这样的人而将其单纯地分裂为狼或人是一种最为徒劳无功且天真简单的尝试。哈里是由成千上万个自我所组成的,而不是两个。就像某些人一样,他的生活动荡不安、漂泊不定,不能仅仅分为身体和精神或是圣人与罪人那样简单的两极,而是在千万个极点之间摇摆晃动。
我们无须惊讶于即便像哈里这样有超凡智慧和教养的人也会将自己视为荒原狼和人,或者说用如此简化、初级甚至原始的公式来套用在他那如此丰富、复杂的生命机体之上。人类并不具备高等思考能力,即便是精神世界丰富且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习惯性地以天真简单且带有欺骗性的公式来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尤其是看待自己的时候。所以,所有人类天生都必然需要将自己视为一个整体。尽管如此,无论这个错误的观念是多么可悲和脆弱不堪,他总是能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改善与修正。一个法官坐在杀人犯对面,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有那么一刻,法官从自己的灵魂中看到了凶犯的一切感情、潜能和可能性,并听到凶犯发出的声音同自己的一模一样,而下一刻他又恢复成了法官,退回到那个彬彬有礼或文明教养的躯壳当中,行使自己的职责,宣判凶犯死刑。如果具有非凡能力和精确理解力的人可以理解这种对于人的多面性的怀疑,就好像是某种必然的天赋,这样他们就可以冲破对人格和感知必须一致统一的错误观念,而其本身就可以由许许多多的自我所组成,他们只需将此宣告天下,占绝大多数的正常人就会把他们投入大牢、付诸科研、广而告之、宣布他们得了精神分裂性躁狂症,从而保护正当的人性,避免听到那些不幸的人的双唇中喊出的真理的呼声。为什么那些人还要浪费口舌,为什么还要把每一个有思想的人视为不言自明的事表达出来,而这仅有的表述却是对大众品位的违背?因此,一个人如果能得出两个相反的自我的合体这样的假设,那也基本上可以算是个天才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最特立独行和最有趣的人。但是,事实上,每一个自我都远远不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而是在最高层面上的多方面的复合世界,是繁星满布的天空,是将各种形式、状态、潜力、不同阶段的自我以及各种继承下来的东西的混合体。每个人被迫将这种混沌性视为一个整体并将其视为所谓的自我,好像自我就应该是一种平面的、泾渭分明而确定无误的现象一样,表面上看来,似乎这样做就如同吃饭、呼吸一样必不可少。即便是我们当中最杰出的人也要赞同这样具有欺骗性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