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第6/9页)

上文提到亨利·门肯称赞路易斯善于描写日常生活,不过,一些极其细小的生活琐事如果处置不当,就很容易使读者感到腻味。路易斯却十分擅长剪裁,巧于编排,好像是在娓娓动听地讲故事,叙家常,使读者倍觉亲切,饶有兴味。比如,夫妻之间为了家用开支而反目,是家家户户日常生活中几乎难免的事,但路易斯在《大街》中却信手拈来,写得很不一般。作者先写了戴夫太太为了替娃娃们更换破内衣,赶到店里去找自己的丈夫,却不料当场受辱。作者用这一情节做铺垫,接着写了肯尼科特批评妻子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这是他们夫妇俩结婚以后第一次口角龃龉。婚后肯尼科特一心忙于出诊看病,忘了留下家用钱,卡萝尔大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苦。她考虑到新婚不久,自己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妇女,有自尊心,更怕丈夫说她是“浪吃浪用的小兔子”,所以不便明说,直到最后出于无奈找到门诊所去,他这才答应今后要留下家用开支。但因为他不时忘记,于是,卡萝尔提出要规定好固定数目的月钱,或按医生每月的进项提成给钱。他一听就很反感,认为卡萝尔觉得他“不讲道理”,“很不可靠”,“又是吝啬得要命”,非要他“签字画押”来“缚住他的手脚”。他自以为给钱一向“很大方”的,没想到现在她“好像把它看成一笔离婚后的赡养费”,心里很生气。卡萝尔却一点儿不含糊地说,“当然,你给我钱的时候一向很爽快,很亲昵,看起来好像我就是——你的情妇!”“不过,我恨——我恨——这些卖笑得来的钱——我甚至连一个情妇的权利都没有,我拿到了钱不能随便添置珠宝首饰,只能为你置备双屉蒸锅和短袜子!……以后,我还得等你什么时候高兴了才肯给我钱。既然这样,请问你叫我怎么个张罗法,才算是不浪费、不浪用呢?”路易斯通过这么几段辛酸的对话,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当时美国社会里知识妇女依附丈夫,经济上毫不独立的处境。

在《大街》中,辛辣的嘲弄、机智的讽刺,简直可以说俯拾即是。无论是写人物的外貌特征,还是他们的内心世界,路易斯常常在夹叙夹议中运用一些妙趣横生的譬喻,不仅显得幽默诙谐,而且又是那样自然妥帖,一点儿不露斧凿痕迹。

下面信手拈来,列举一些例子试加说明。

卡萝尔初到戈镇,觉得镇上文化气氛很差,就想先从自己丈夫身上着手做起,不妨教他念一些诗歌作品。殊不知肯尼科特一听到她念诗,呵欠就来了,虽然过去上学时背过一些诗,但如今早已忘得精光,竟把华兹华斯的诗误说是丁尼生所作,闹出颠三倒四、张冠李戴的笑话来。这是卡萝尔始料不及的,怨不得她要对肯尼科特这样说道:“噢哟哟,原来你是个大萝卜头,我真不该硬是让你冒充晚香玉。”

妇女读书会是久恩尼塔之流的年轻少奶奶们自炫学问渊博、附庸风雅而组织起来的所谓文化团体,是戈镇上流社会这座“高楼大厦”上的一道“彩绘飞檐”,无疑是一种点缀。有一次,妇女读书会讨论英国诗歌问题,上自莎翁、拜伦,下至丁尼生、吉卜林,不到半天工夫,都算“研究”过了,可以一劳永逸地标榜有“诗意”了。这些精通家务的年轻少奶奶“认为自己对于文化嘛,好像已经撒上了一把盐,腌过了,就像火腿一样可以挂起来啦”。

在路易斯的笔下,肯尼科特的舅舅舅妈,既是假惺惺地笃信上帝的圣徒,又是地地道道的市民典型。惠蒂尔舅舅嘴里“老是淌着涎水”,令人见了作呕,贝西舅妈的“嘴唇一张开来,简直就像橡皮圈那样富于弹性”。他们老两口有时候说起话来,“贝西舅妈嘀嘀咕咕的声音,如同一把扫帚窸窸窣窣地在扫,惠蒂尔舅舅嘟嘟囔囔的声音,就像一把拖把咯噔咯噔地在拖。”他们俩凭自己特有的嗅觉,早就从外甥媳妇身上闻出了她那些离经叛道的气味。有时候,他们索性坐下来,津津有味地想尽办法要把她的那些令人觉得可笑的思想都套出来,存心拿她来开心解闷。他们这种幸灾乐祸的丑态,被路易斯在小说里写成“活像星期六下午逛动物园观赏猢狲的游客,当那些相当高贵的兽类忍不住瞠目而视的时候,他们却指手画脚,挤眉弄眼扮鬼脸,吃吃地傻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