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第15/18页)

这些感觉来得太迟了。此刻我只意识到,对我来说,写作曾经是件乐事,而今却成了一件没有希望的苦差事。我没有理由对这种事态怨天尤人。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写蹩脚的故事和随笔的作家,而是一位还过得去的海关稽查官了。就是这么回事。可是,人老是怀疑自己的智力在日渐衰退,或者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挥发掉,就像乙醚从小瓶子里挥发掉一样,以至于你每看上一眼,都会发现挥发性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这确实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可这一事实又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在审视一下自己和别人后,关于所担任的公职对人的性格的影响,我得出了对如上所述的生活方式不是很有利的结论。也许,从此以后,我可能会以其他形式来扩大这些影响。这里,单说一位任职多年的海关官员就够了,因为很多原因,他几乎不能成为一名值得称赞的或者值得尊敬的人。原因之一是他的任职期限,另一个原因是他的业务的性质。虽然我相信这种工作是正当的,但他的业务属于这样一种性质:不参与人类的团结一致和共同努力。

我相信在每个担任这种职务的人身上,多少都可以看见的一个结果就是,当他依赖共和国的强大的权力机构时,他自己的力量便消失了。他丧失自己力量的程度与他天生的懦弱或坚强成正比例。倘若他天生精力过人,或者他所处地位的那种令人丧失活力的魔力对他起作用的时间不太久,那么,他失去的身体机能也许还可以得到挽救。如果冷酷的排挤及时地将他打发到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中来奋斗,这个被革职的公务员也许会醒悟,并恢复到他以前的老样子。可是这毕竟是罕见的。他通常固守阵地,直到自身彻底毁灭,然后被猛然推了出来,这时他的肌肉已经完全松弛,他只能竭尽全力地在艰难的人生道路上蹒跚。意识到自己已身心虚弱——因为他锻炼出来的毅力与弹性已丧失殆尽——他在此之后便老是以渴望的目光四下张望,寻求外界的支持。他始终满怀的希望就是在不久之后,由于某种幸运的巧合,终于能官复原职。这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使他不顾自己面对的挫折,也不顾希望已不可能实现的事实。在他活着的时候,这种幻觉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而且,我想它还会像霍乱所引起的痉挛性的剧痛一样,在他死后的短暂的时间内仍折磨着他。这一信念,尤其能够从他梦想从事的事业中攫取精髓和任何其他可以得到的东西。既然不久之后,山姆大叔的强大的权力将会栽培他、支持他,他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工作,费这么大的劲从泥泞中爬起来呢?既然他不久便能得到幸福,每月能从山姆大叔的口袋里领到一小堆闪闪发亮的钱币,他何必在这儿操劳谋生呢?或者,他何必还要到加利福尼亚去淘金呢?看到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点公职经历,就足以使这位可怜虫染上这么一种怪病,实在令人感到诧异。山姆大叔的金钱——这样说对有钱的老绅士并无任何不敬之意——在这方面具有一种如魔王的赏钱那样的诱惑力,什么人摸到它,谁就得自己当心点,否则,他可能会发现这笔交易对自己极为不利,即使不危及他的灵魂,也将危及灵魂的许多美的方面,诸如它的坚强、毅力、勇气、恒心、忠诚、自信以及一切能表现男性刚毅性格的美德。

这是一幅美好的远景!倒不是说海关稽查官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教训,也不是说他会继续任职或因为被免职而给毁了。可是,我并不能感到宽慰。我开始变得忧郁和不安起来。我不断地窥探自己的思想,以发现在自己的脑子里哪些本性已不复存在,剩余的部分又受到了多大程度的损害。我尽力估计我还能在海关待多久,一旦从那里出来,还能是个男子汉。老实说这是我最大的忧虑——因为,把一个像我这么文静的人驱逐出来,绝不是一个明智的办法。况且,公务员几乎没有人自动辞职——因此,我主要烦恼的是,我很可能在海关稽查官的位置上一直待到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变成另一个像老检查员那样的畜生般的人物,也可能会像这位可敬的朋友那样,在展现在我面前的这段沉闷的公务员生活的时间里,把晚餐时间当作一天的核心,在其余时间里,则像一条老狗一样,待在阳光下或在阴暗处打盹!对于一个认为对幸福的最完美的定义就是完完全全靠他自身的才能和敏锐的情感来生活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黯淡的前景!我始终沉浸在这种不必要的恐慌之中。其实上帝已经为我做出了更好的安排,这是我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