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36/49页)
我躺在炕上,抽着烟发愣。
明娃妈说:“唉,这女子。她常说对不起金涛和徐悦悦的话哩,说要不是他们去跟她大说,他大就不能让她上学。这女子就想上学哩。考了几年没考上,不晓得这程儿心里想些甚。她大给她说了几回亲,她一满不同意,见也不见,说要个人做主寻婆家。我说是这女子上学上憨了,倒不胜不上的好,看把自个儿熬煎的……”
人的命运真不知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被决定了。金涛和徐悦悦带给怀月儿的,是幸福还是痛苦?假如没有上山下乡运动呢?怀月儿现在是什么样呢?
“看留小儿这会儿,两个娃了。”
“她嫁到哪村儿了?”
“高家圪垯。”
明娃妈在灯下给我铺被,背微驼了,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散开还是道道白痕。
“她爷爷死的时候,她出嫁了没?”
“留小儿出嫁第二年,白老汉就殁下。”
我想,我那位喂牛的老伙计临终时一定是松心的,这也好。
/二十九/
去年,回清平湾之前我给随随写了信去,说我要来村里住几天。据说随随当了大队书记。然而直到起程之日还没收到随随的回信。也许是县城到清平川的路断了?发了洪水,邮件送不去?也许是随随拆开信,却记不起我是谁了?坐在火车上,我忽然觉得此行未免太孩子气,也许那儿根本没有人记得我了。同行的那位“太行山人士”又说:“放心,老乡肯定记得你。我离开太行山已经十五年,我现在要是回去,至少当年跟我学琴的那个小女孩肯定记得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有信心。
天黑时经过一个小站。客车乱哄哄、吵嚷嚷地靠在站台边。另一边的路基上走着一个汉子,时而弓了腰,用榔头在车轮上敲。车窗里透出的灯光照亮那汉子的脸,木然,眼睛只注意看车轮,绝不对车窗里的人感一点儿兴趣。他有自己的生活。火车又乱哄哄、吵嚷嚷地离开小站,我一直看着那汉子走上站台,走进一间黄色的小屋去。
清平湾的人凭什么要记得我们呢?有过那么一群北京学生,少男、少女,乱哄哄地来了,吵吵嚷嚷地住了三四年,又一个一个都走了。来去匆匆,都不晓得为了什么。清平湾还是清平湾,在那偏僻的大山里,看着日出日落,做着一年四季的营生,过着自己的日子。
/三十/
六九年底回北京探亲时是二十个人,在家住了两个月,过了春节又回清平湾的只有十七个了。男生里有两个转到河北老家去落户,一样是插队,平原上的日子总比山里好过,又离北京近。女生中是刘溪,随父母去了干校,在南方。
又要回陕北了,母亲为我收拾行装,无论什么都嫌带得太少,挂面、红糖、荤油,想尽办法往提包里塞;一会儿又跑到商店去,捧着抱着回来:罐头、奶粉、麦乳精……“行啦,带多少也不够一年吃。”我说。她又在行李的缝隙间塞上巧克力,东一块西一块。“带这么多这个干吗!”“在山里干活饿了吃一块。”逗得我直笑:“您真该去接受接受再教育。”母亲误会了,说:“也给贫下中农尝尝嘛。”我拍拍她的肩膀,歪着头看她:“行。不会有人怀疑您的阶级感情。”“别跟我贫嘴。多带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关系是没有,可下了汽车全得我自己扛。”母亲不言声了,记起了有三十几里山路要靠腿走,她又把不要紧的东西往外掏,颠来倒去,偷偷地抹眼泪。
离京的前一天,我们还不知道刘溪转走的事,袁小彬还很快活。“嘿驴奔儿,你不如去问问,没准儿刘溪她们愿意跟咱们一块儿走。”“高!大包儿小包儿的,路上帮人家扛着点儿,你那么壮。”我们实在不完全是开玩笑。我们又都长了一岁,十八了,心底的那种愿望大约也长大了,有点儿要暴动似的。但是那愿望还必须以开玩笑式的语气表达,以便需要时可以声明“我不过是开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