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35/49页)

“干吗去嘿,又往外溜。”

“去家访。”

“美其名曰家访?”

“向毛主席保证,真是家访。”

金涛往村子中心走,几个男生在后面悄悄跟着。村子中心那片空地上,淡淡的月光照见一个人影。金涛走近去。“今天去怀月儿家吧。”徐悦悦的声音。金涛就跟在徐悦悦身后走,相距三米远。大家有点儿扫兴,侧耳屏气再听,两个人再没别的话。几个人再跟踪走一阵,见两个人果然进了怀月儿家。

怀月儿大要让怀月儿退学,说怀月儿妈也要山里受苦去,不然工分就不够,这样窑里短下个做饭的人手。徐、金二人全力说服张富贵,把学校的成绩册拿来给他看,说怀月儿聪明得危险,又肯下力气学,各科学习成绩都是全校第一,将来肯定能考上初中、高中,说不定能上大学,张富贵是个见过世面的,又让二人说得高兴,于是答应:“那就让这鬼女子上吧,要真能上了大学,她老子要饭去也供养她。”

我喂牛,很晚才睡,有时发现徐悦悦和金涛站在小学校的窑前说话。这办法好,比躲到犄角旮旯去让人少生猜疑。我一边给牛添草,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喂牛老汉搭讪着,耳朵却注意着小学校窑前。两个人的说话声也大(又使人少生怀疑),总是说着村里的事、教学上的事、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事,“马列主义认为”或者“用唯物主义的观点看”。一会儿,金涛冲我喊:“马尔萨斯是哪国人?我一下想不起来了。”分明是想向我证明,他们俩实在都是说的正事。偶尔,小学校窑前好一阵没了说话声,我就叫白老汉的小孙女留小儿去看看。“看啥?”“看他们俩在干啥。”留小儿跑去又跑回来,说:“二人站着看星星哩,一满不言传。”我悄悄绕到小学校的窑顶上,往下看,见两个人东一个西一个,间隔仍是三米,都站着,仰脸想什么。我在窑顶上等一会儿。徐悦悦终于说话了,说的却仍然是提高农村教育水平的重要性。

这两个人平时都伶牙俐齿,却在双边关系上都畏缩不前。直至都离开清平湾,两个人谁也没把心愿说明,以致成了双方永远的谜。

金涛对自己现在的家庭生活不大满意,抱怨他妻子比他小了六岁,没插过队,什么都不懂,时常感觉像是隔代人;两口子一度吵到要离婚的地步。去年徐悦悦来,我偶然说起金涛的这些事,徐悦悦说根本不在于他爱人插没插过队,金涛这人不太懂感情,对人太冷。金涛知道后说:“什么,倒是我太冷?”之后笑笑,挥一下手,意思是:往事再提也无益。

/二十八/

去年回清平湾去,见到怀月儿。她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结婚。“问下婆家没有?”我问。“没嘛。”她忸怩地绞一下手,又说:“晚婚哩嘛,倒不行?”二十四岁的女子还没结婚,在我们那地方就太特殊。

晚上住在疤子家,成群结队来看我的乡亲们都散尽,怀月儿还不走。明娃妈说:“先叫这睡吧,有话明儿个再拉,他有病哩。”怀月儿说:“要你老婆儿说咋?我晓得。我就再说上一句。”然而她又半天说不出一句,欲言又止的样子,两只手左绞右绞,表情有些忧郁。明娃妈说:“噫,看这女子是咋啦,憨啦?”怀月儿也笑,说心里有话要说哩,一满不晓得咋价说。我说,你想咋价说就咋价说,怕什么。她又愣半晌,忽然说一句:“我把金老师和徐老师都欺骗了。”说得我摸不着头脑。我说:“这倒怪哩,他们俩都精得跟鬼似的,能让你给骗了?”她说:“不是的。是我没本事,考上了初中,考上了高中,白念了一顿,也没考上大学。考了三年,考得一年不胜一年。把金老师和徐老师都辜负了。就这,你回北京见了金老师和徐老师就说给,说怀月儿没本事,把他们给欺骗了。咋你睡,我走呀。”她爬起身就走出去。